从珠城到海城,不过一个来小时的车程,等动车真的开出去之后,他却突然有点退缩。这趟车上的人不多,他没去找座位,直接站在了门口,站在那里攥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所措。
沿着轨道,车行驶得时快时慢,他就茫然无措地看着外边的被模糊成一片的蓝绿白灰相间的色块儿,想着,人生啊,真是一件儿没法说道的东西。
是让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不想去面对的东西。
很奇妙。
他乱着一头很久没剪的头发,白色的高领毛衣,灰棕色的外套,好几天没洗的裤子,和沾满了泥的鞋子,狼狈无比。
仔仔细细在高速运行的动车上思考起了人生。
海城的温度比珠城高,但是风却刀子似的。不过很好闻。
宋海林使劲吸了一口气。
出租车司机问了他好几遍,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说:“去观海区中心医院。”
司机很健谈,一路上一直在夸中心医院医疗条件多么好,海城环境多么好,多么适合养病,海城海风多好,海鲜多好,道路多好,公共福利多好。
宋海林一句话没听进去,一路上看着外边的建筑,感觉城市建设好像和珠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站在观海区中心医院大门口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和珠城的人民医院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只不过,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海,大概从楼上看过去能看到大海吧。
他在门口停住了。
不敢进去。
“恭喜你,又没死。”田喆笑得很难看。
“你这表情,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多大仇呢。”病床上躺着的人笑呵呵的。
田喆实在是不大想说话,就觉得自个儿倒霉,就小时候为了上下学找个伴儿,一念之差,招惹上了苏慎,这么一惹,就是一辈子。回回手术室门口等着收尸。
“能再见到你这张哭笑不得的脸,我非常惊讶。”苏慎皱着一张脸笑,笑得甭提多难看了,“按我这从小到大不招老天爷待见的模样,别说成功率三成了,就是九成,我都觉得他能给我安排到那百分之一的不成功里去,没想到嘿,关键时候,老天爷爷没抛弃我。”
“他老人家是不想收了你这张贱嘴。”田喆咬牙切齿,“你这张贱嘴也就宋……”
他没继续说下去。
短暂停了几秒钟之后,田喆突然问:“你往后呢,怎么办?连你坟都给垒好了,你怎么给……交代。”
苏慎干脆地说:“没想过。”
田喆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苏慎这个人,喜欢留后路,什么情况都喜欢预设一遍,没想过,这句话,不大像他的作风。
苏慎像是知道他什么想法,有些无奈地说:“我是真没想过,你以为我那坟是闹着玩儿的啊,我是真没以为我能活。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没死——诶对了,我留给你的那遗产,存折儿,你要不还我呗?”
“不可能,没听说过送了别人还能要回去的。”田喆说。
苏慎一脸沉痛,“那坏了,往后我得睡天桥了,北风呼呼的刮大雪飘飘洒洒。”
田喆没搭理他犯神经,突然说:“你想不想知道,大林什么反应,你想听吗?”
苏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脸,他摇头,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田喆说。
“你想说什么?”苏慎反问他。
田喆咬咬牙,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我想说,宋庆。”
苏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苏慎,这么久了,七年前我劝过你一次,这是第二次。”田喆叹口气,“真过不去吗?做这些,除了让你自己痛苦,让关心你的人痛苦,还有什么用呢?我立场不足,我体会不到你什么心情,但是你想想啊,想想爱你的人你爱的人,我亲眼看在眼里,你没见过大林喊不出声音还要张着嘴一遍遍喊你的样子,我见过了,太难受了真的,你想想啊。”
苏慎叹了口气。他说:“阿喆,我说在这之前我没有任何关于宋庆的安排,你信吗?”
田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苏慎说:“我这次是真心实意不掺假地觉得我肯定死,我要是真的想杀他,死之前我肯定会安排好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干。”
“你……”
“我,觉得,就让他活着,活在愧疚里吧。他年年坟前一支钢笔,想必,也不好受吧。”苏慎说,“我是真的爱宋海林,真的。”
“我在准备死之前,自以为是,把他那边都给安排成了我认为最好的一种状态,说实话,我很后悔。”他说,“不管怎么样,我很希望他能原谅我。”
这时候,病房门突然开了。
苏慎朝门口转过了头。
满身风霜狼狈的宋海林就站在门口,和他对视着。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来得及在脸上挂上表情。
宋海林突然转身就走。
田喆一急,正要站起来去追。
苏慎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宋海林一路大步走出了医院。
他出了大门右拐,遇见岔路再右拐,直到走累了,他才随便挑了一家酸辣粉儿小店,进去要了一碗酸辣粉,再多加了两个大饼,吃得浑身都暖洋洋的,额头都辣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吃完之后,他又慢悠悠地在海城晃悠了会儿,海城的建筑大都偏古旧,大部分都是过去那种不计较地皮的大手笔作风,和珠城的寸土寸金不大一样,严格来说,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城市。
宋海林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悠闲过。
溜达到一个商场门口的时候,他走了进去。
在一楼的玻璃柜台看了一会儿,他指了指里边,说:“麻烦了,这个,一个20,一个21,一会儿我下来拿。”
交代好之后,他上楼慢吞吞地逛了一圈儿,挑齐了衣服鞋子,连袜子都重新买了新的,然后又随便找了一家店剪头发修脸,期间还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密室逃脱类的游戏。
把东西买齐之后,他找了家酒店。
洗完澡之后,他把遮光窗帘给拉严实了,屋里暗沉沉的,分不清楚是傍晚还是凌晨,手机充上电,然后他钻进了被子,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没有梦。
醒过来的时候,屋里还是暗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他伸了伸懒腰,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然后慢吞吞地穿上新买的衣服,慢吞吞地洗脸刷牙,慢吞吞地下楼退房,慢吞吞地招手拦出租车,慢吞吞地说,“师傅,去观海区中心医院。”
“哥哥,你马上就能回家了对不对?”白乐天问苏慎。
“对啊,马上就会有一个哥哥来接我回家了。”苏慎说。
“另一个哥哥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另一个哥哥是大黑子。”
白乐天想不明白,大黑子不是个女孩子吗?大黑子是铁蛋儿哥的女朋友啊,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哥哥。
苏慎摸摸他的头,说:“等你病好了,也能回家了。”
白乐天不大关心这个,他皱着眉毛一脸凝重,“那你以后能不能不用我的账号打游戏了?你把我的游戏图标给点亮了,我们班同学都笑话我还玩儿好几年前的老土游戏。”
“好。”苏慎说。
“对了,”白乐天凑过去问,表情有点苦恼,“后来呢,铁蛋儿哥和大黑子谈恋爱,被家里人知道之后,他们怎么办的?就我有两个同学,他们谈恋爱也被家长给知道啦,我们全班都在群里给他们俩出主意,可是都是馊主意。”
苏慎笑了,他说:“铁蛋儿哥和大黑子,就牵着手,说我们是真爱啊,然后家长也管不了他们,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一起上完了高中,考上了同一个大学,一起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结婚了。”
“我们是真爱……”白乐天嘟囔着在手机里输入了这几个字,发送到了班级群里。
班里其他人蹭蹭地回复。
“好主意”“馊主意”“没用的,家长才不信真爱不真爱呢”。
“结婚之后,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门外突然有人说。
白乐天和苏慎一块儿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苏慎弯着眼睛笑,然后转头对着白乐天说:“哥哥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