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来之后,苏慎没怎么有精神,田喆见怪不怪,医院那一套检查下来,是个人都会难受上那么几天不愿意动弹。
苏慎仰躺在床上,心里笑,见朐施然,是心理折磨,去医院检查,是生理折磨,一样一样来的时候,尚且难受,何况是一块儿。
宋海林端着茴香馅儿的大包子来了屋里,裹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天儿慢慢暖和起来了,宋海林早早地把厚衣服给换了下来,苏慎有时候眯眼笑着看他,忍不住总会愣神儿。
校服一直没发给宋海林,他就成天穿着自己的衣服混在一堆蓝哇哇的同学里边,格格不入。苏慎原本想用类似帅气腿长一类的词儿来形容他,但是最直观最让他在意的一个词儿就是格格不入。不管过了多久,他也总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宋海林不属于这里。但是他,注定了,一辈子和这里挂钩,一辈子跑不出去。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明知道两个人牵着手注定会直冲进黑暗,但还是不舍得放开,的感觉。
慢慢地等着,某一天到来。
那一天,在路上,会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希望慢一点。
苏慎有事儿不想让宋海林知道,宋海林也有。两个人各自遮掩着,两相冲撞,撞出了个暂时的相安无事。
县医院办事儿挺拖拉,检查结果好几个星期都没出来,苏慎这阵儿忙着准备数学竞赛,没在意。
他眯着眼睛打哈欠,一口一口呼着白气儿,打得眼睛里全是泪。
宋海林推着他往学校走,边走边说:“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没熬夜也打哈欠。”苏慎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带出来的泪。
“那不还是熬夜了,容易猝死的知道么。”
“嘿,我这么年轻力壮的。”苏慎紧了紧校服袖子,“再说,我这不是得准备竞赛么。”
刚说到竞赛,他就住了嘴,没再继续往下说。
这次数学竞赛也好,上次物理竞赛也好,他都很放在心上,非常非常放在心上。但他莫名地不想让宋海林体会到他这种心情。不光是体谅着不让他为了上回物理竞赛内疚,更深层次的那个原因,或许他自己打心眼儿里都不想承认。
他不想让宋海林窥见他那种没有退路的挣扎,为了高考里的一点分数去拼命。
他自卑。
真的,自卑。
或许他的表面,甚至内心深处都好像不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似的骄傲着,但他知道,越是内心深处标榜着的,在最隐蔽的地方,越是稀缺。类似于蛤|蟆装腔作势地鼓起肚子,他内心里无限涨大的自傲自负实际上都是为了他的自卑遮掩。
越求而不得越是虚构得完美无缺憾。
特别是在宋海林面前。
在一个看起来拥有他妄求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所有的人面前。
但是对那个人,他没法儿嫉妒,没法儿抱有任何不好的心思。因为,他喜欢那个人。
很喜欢。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海林。
“哥,这次数学竞赛我陪你去吧。”宋海林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他一愣。
他皱了皱眉头,说:“这次考点在市里。”
“我知道,”宋海林说,“我就是想陪着你去,在考场外边等着你。”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苏慎有些了然,他搓着手腕上那条小细绳儿,说:“那次物理竞赛,你别放在心上。”
宋海林没说话。
“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有些事儿,早就注定了的。结果就放在那儿,冥冥之中总有些力量会指引着人往终点走,过程是偶然性的,是由头,可本来注定的事儿,改不了。”苏慎垂了垂眼皮,他不光是在宽慰宋海林,更是在提醒自己,“所以,就算不是因为乔斌,也会有其他意外,让我拿不到奖。”
宋海林突然停下了步子。
不知道哪儿来的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连带着原先的,这几天心里压着的,泛滥出了一股子不可收拾的架势。
“苏慎!”他喊了一声,把苏慎给吓了一跳,“你能不能不这样!你认什么命!说什么注定!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应该过得多好,你为什么都不怨,你为什么还能安安稳稳乐乐呵呵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他差点说出来的是什么?
宋海林一个激灵,脑子里轰的一声,警铃大盛。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被他残存的理智给困在了喉咙中间,缓缓给捋进了肚子里。
宋海林单手捂住了眼睛。
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苏慎自己在路上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的。
知道自己很优秀,知道自己能更优秀,知道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知道老天哪怕对他有那么一成的怜惜,他就能比现在好他妈一百一千一万倍。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宁愿是个傻子,什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了这些,要是再自怨自艾,成天想着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不就更惨了么。
本来就够惨了。
哎……
他冻得抽了几下鼻子,慢慢转起了轮椅。
果然啊,被别人推着走惯了,现在根本不想自己动手。都是惯的。
他猛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周围好像浑浊了不少。有些闷。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甚至还剌得气管儿有点疼。把他吓了一跳。
他的肺一直不好。
是车祸的后遗症。后遗症其实有很多,要非得挨个数,一时半会儿真还数不上来。最凶险的那次,是瘫痪的并发症,夏天褥疮感染,发烧到四十多度他还吃着治中暑的药待在教室里考试,要不是田喆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估计他都没机会能活到现在。
他的肺在车祸里受了损,不严重,但是他这些年消极治疗,前几年犯过一次,慢慢好起来之后,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他担着的病多了,你算老几。
实际上,前几天出现过呼吸症状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注意,但是因为周围一堆事儿绕着打转,一直没空细想,现在感觉到难受了,回想起来,他才突然觉得凶险。
人生真他妈,艰难。
他捂着眼睛重重地叹气。
叹气,叹气叹气。
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成了他每天的常态。
老天爷啊,真是不公平。
怕是这么优秀的人,惹了老天爷的嫉妒吧。
苏慎翻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宋海林的号码。
“喂,你快来校门口找我吧,我生病了。”苏慎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因为呼吸不畅,掺杂着些细微的喘息。
他听不见宋海林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就光知道意识越来越混沌,肺越来越疼,他捂着鼻子想要让冲进气管里的空气暖和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不怎么清晰的意识自己嘲笑自己,显得好像是吵架之后用生病装可怜似的。
也不叫吵架吧,他们这样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宋海林为什么突然那么大反应。
为什么呢?
他觉得脑子有些重,没力气再想了。
连视线都要模糊起来的前一秒,他看见宋海林保持着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的姿势朝他大步跑过来,像是运动会的时候朝他冲刺似的,背后顶着阳光,脚下踩着云。
苏慎笑了一下。不过不确定笑出来没有,没劲儿。
原来不是他没听见宋海林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而是,宋海林压根什么都没说。
对啊,这可是宋海林啊,就算是生气,他哪儿舍得真的转身就走呢,肯定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啊。
“你来了啊。”苏慎说。
实际上,苏慎什么也没说。
连笑的动作都没做出来,直接闭着眼睛摔在了宋海林的怀里。
宋海林手指头尖儿都发着抖,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他没跟在后边,苏慎这么倒下去,直接摔在地上,他怕是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苏慎醒过来的时候,鼻子尖儿围着的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味道。
闷闷的,混着尿味儿臭脚味儿饭味儿消毒液味儿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