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啊?”李教授把一摞讲义放到他手边,“甭感慨了你,又不是去年才挤完高考独木桥,拿着。”
苏慎把讲义接过来,翻了几页。
“下个学期开一节《中国古代文学专题研究》的选修课,应用型的课,把中国古代文学从头到尾给通一遍,先秦两汉那部分本来一直是秦老师负责,我看了看,几年你替他讲那部分吧。”
“您这是要锻炼我吗?”他跟李教授打商量,“老师,您课题不还没结呢嘛,就把我这么个上好的主力给打发走了?”
“我这是给你个赚课时费的机会。”李教授用指头戳了他脑门儿一下,“多少老师手底下的博士想要还没有呢。”
苏慎一笑,“那我暑假备备课,争取不给您丢人。”
“光知道笑,上回让你整理的资料别忘了给我送来。”
李教授刚说完,附中的操场上就传来了一阵欢呼。
苏慎扭头看了看,轻轻一抬嘴角。
原先的背景音乐又放大了些,混着学生们的欢呼,喇叭里乌拉不清地唱着最初的梦想一定会到达,有一小撮学生也跟着唱,人声越汇越多,慢慢成了大合唱。
最初的梦想,怎么到达?
还是相信梦想的年纪啊,看起来真好。
其实说起来还是挺讽刺的,苏慎有时候就会想,宿命这个东西,真的是很难逃过的。他曾经执着地认为自己成熟,没有信仰,也不相信他有资本去谈梦,不敢。到后来,收到珠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捏着不算薄的卡片,猝不及防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一个世界观被扭了一个弯儿的瞬间。
录取通知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文学院。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还是文学院。
是贾老师怕他最有出息的学生没学上,志愿填报结束的最后一分钟,在接受调剂的那一栏换成了接受。
调剂,正好,就给调进了文学院。
他原本铁了心报法学专业,不给自己留后路,那时候他是存在赌气的成分。
跟自己赌气。
他想知道,法律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对人的管制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一个这么客观的东西,怎么能被人这个主观意识形态给玩得团团转呢?他想知道。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朐施然。他曾经自认为洞悉一切地嘲笑过朐施然选择从事的职业。朐施然不信任那个团体,甚至是轻视,可是他还是蒙头往里钻,不可理解。现在呢?理解了。“明明不信,偏要去了解”,这句话的关联词用错了,应该是“因为不信,所以才要去了解”。
对自己轻视的东西一无所知,是难以想象的。
苏慎想问问这个世界上的法律,恩仇怎么定义。他想问问,这么复杂的,掺着人性、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是怎么能用几个条条框框就给简单划定了规约。凭什么以及,为什么。
这么复杂的,掺着人性、道德、伦理、情感、哲学的问题,掺着,人类最难磨灭的情感的问题,掺着,亲情和爱情的,问题。
凭什么被规约出了解决方法。
高考结束之后,苏慎突然觉得没了依托。
没了什么都来不及去思考的高压,一切的现实中的东西都呈排山倒海之势地向他压了过来,没法儿喘气儿。没了“我马上要高考了”这句话的庇佑,他感觉到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刀尖儿前边,时时刻刻都想咬牙闭眼撞上去。
田喆特意请了假,天天到他家看着他。
他不爱说话,田喆就没话找话,田喆也没话之后,两个人都面对面坐着发呆。
苏慎原本觉得自己慢慢的拥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恍然之间,好像只是被风吹眯了眼,就那么一会儿没看住的工夫,都让他给丢了。
丢了。赖谁?
其实不赖他的。
赖那阵风。风是受命的指使来的。有谁能抵得过呢?
他小时候失去了他的爸妈,现在,先是失去了他的奶奶,再后失去了他的爱人。
他很想找个人问问,或者找到本书,找到棵树,问问为什么。
苏慎原本垂着脑袋,脸,灰烬似的聚不成块儿。他抬起手,搭在了田喆的肩膀上。田喆猛的抬了头,眼睛里是难以置信,是兴奋。
“你怕我会死吗?”他盯着田喆的眼睛。
“你天天来是怕我会死吗?”苏慎拔高了声音,眼睛里的血丝绷得紧紧的。
田喆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愣愣的忘了说话。
苏慎突然笑了,语调温凉,说:“田喆,我不会死的。还有问题能问出来的人是不会死的。”
因为,他们的毕生,都会是要寻求一个答案。
这次之后,田喆很久都没有再来找苏慎。
苏慎开始习惯性地每天重走一遍上学的路。有时候会进学校,在某个教室后门口听一整节课,大多数的时候,就坐在大门口发呆,等到难听的下课铃声响起来之后在慢慢地转身回家。
高二高三的学生们放暑假之后,他进了自己以前待了三年的教室,趴在座位上好好的睡了一个觉。
醒过来之后,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喊的是,“苏慎!你也去啊!后黑板和周勋宋海林一人一道题,上课睡觉我还治不了你了!”
苏慎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眼睛,揉了一下。
教室空荡荡的,只有桌子椅子和没打扫干净落在地上的废纸片儿。和他。
要是不揉那一下眼睛就好了。他想。
要是睡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高二那天该多好。他刚进门,在门口,看着自己的位子那里站着一个人,满脸不耐烦,但还是尽力降低了声音和高小荻说着,“你们班长姓上官啊还是慕容啊?”
“姓苏。”他当时在门口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就是想和这个人说句话,而已。
要是睡一觉醒过来,发现所有人还在他身边该多好。胖子还是端着一个泡面碗,顾燕儿还是别别扭扭的烦人样儿,栾景年还是厌世脸,小蚊子还是超级学霸。
宋海林……
宋海林,宋海林还是那个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朝他笑的那个他。
苏慎突然头晕了一下。
说来可笑,当时他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完了,要穿越了?
但是,老天爷向来那么不喜欢你,怎么可能让你如愿以偿地穿越回去呢?
地震了。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后知后觉。
然后立马疯了似的往外划过去,那是一种抢命的架势。这个时候,苏慎才意识到了,才终于相信了,他是真的不想死。不想死!他说服了自己。心脏的跳动速度几乎快到了他个人意识捕捉不到的地步,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在心跳。
他划到了那个斜坡最头上。
他来不及像以前那样慢慢地扶着栏杆松手,直接从上边让轮椅自己划了下去。轮椅往下俯冲的力道太快,惯性跟不上,在一半儿的时候,他左右歪了两下,一下子扑在了地上,翻滚两下之后滚到了最底下。
轮椅被甩在了一边。
苏慎摔下去的时候,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眼前一黑。他艰难地用胳膊撑了一下地,但感觉双手撑在了云层里,没一秒钟就重新歪了回去。越晃越厉害。
地面的晃动转换到人的思维意识里边,让人下意识觉得,是头晕。
他看着楼黑压压的像是要倒,脑袋里晕得更厉害了。
被埋在这里,难道就是终点吗?
搜救队可能想不到暑假里会在学校的地界埋了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有人会惦记他吗?田喆?会吧。
那,宋海林呢?
“哥!”
恍惚里,他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心裂肺的大喊。
辨认不出是谁的声音。
因为那个声音啊,实在是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像是冲破了小小的喉管的禁锢,从深渊里嚎出来似的。
他勉强抬头看了看。
幻觉吧。
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宋海林,早就回家了。回到了珠城,回到了他爸妈身边。
“哥!”这一声,苏慎只看到了口型。那个张着宋海林的脸的人,已经喊不出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