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小护士认出了他,快步走过来从后边推住了轮椅,带着他往走廊北边的病房走过去。
“苏先生,您又来了啊?”
“今天晚了点。”苏慎的语气很柔和,“路上堵车。”
小护士低声提醒他,“胡先生今天刚做完化疗,可能心情不大好。”
“知道了。”
护士把他送到了门口就转身走了,苏慎因为上午和宋海林猝不及防的碰面,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在门口硬生生把自己的心事给压下去,推开了门。
病房不是很大,正中间放着一张比一般病床稍大一点点的床,床上的人把被子盖过了脸,只露着一小截短短的头发茬儿,可能因为被子里太闷,盖在鼻子的位置一起一伏的。
苏慎过去把揪着被子边儿把他的脸扒拉了出来,笑,“然然同学,被子里全是螨虫尸体的味儿吧?好闻吗?”
胡宇然立马抬了一下头,把被子给顺势掖到了脖子下边,他勉强笑了笑,“我可是个病人!吓唬病人是犯法的!”
“没睡午觉?”苏慎没大有心情继续贫下去,干脆转移了话题。
“睡够了无聊。”胡宇然每次说出无聊这两个字儿都会忍不住颤一颤,他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但每当说出来这个词儿的时候,就像是给自己积累了一星半点儿勇气似的,一点一点往上摞。勇气,自杀的勇气。
因为人生真的是很无聊啊。
“你没什么想看的书吗?我之前带过来的书也没见你看过。”苏慎嘟囔。
“我又不喜欢看小说。”
“也是……我记得你之前是理科成绩比较好吧,数学天才来着?要不给你拿点儿那一类的书?”苏慎给他倒了杯水,“有个爱好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可我这不还没来得及有个爱好么。”胡宇然好像是苦笑了一声。
苏慎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闭了嘴。
胡宇然抱怨的语气缠得人喘不过气儿。
任谁,遭到了这么大的变故都没办法不抱怨,本来高考结束正是应该高高兴兴迎接新生活的时候,可就那么一夕之间,家里破产,父母双双跳楼,亲戚避之不及,从小就身体不好的他病情恶化,现在只能躺在医院里哪里都不能去动也不能动,一天天,无聊着,等着死亡。
胡宇然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苏慎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胡宇然心里都明白,一切都和朐施然脱不了关系。至于为什么朐施然那滔天的恨意能在胡宇然面前被挡了下来,唯独放过了他还想办法把他安置在医院治病,苏慎想不明白。
但或许是能想明白但不愿意去想。
苏慎自问这件事儿和他无关,但还是忍不住心虚。
因为,即便他没有参与促成胡宇然家里的变故,但他内心里,实际上是有一种乐享其成的奇异感受。所以,即便现在胡宇然孤苦无依之下对他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他也始终没办法承担起这一片托付似的信任。
胡宇然喝了口水,被呛着了,咳了几声之后,往枕头上靠了靠,“你继续给我讲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吧。”
苏慎笑了,“你不是不喜欢看小说么,故事小说是一家,你还让我给你讲故事干嘛?”
“我对故事也没兴趣,”胡宇然舔了一下嘴唇,“但是我对铁蛋儿哥和大黑子的故事感兴趣。”
苏慎叹了口气,不大忍心拒绝他。
“上回说到哪儿了?”苏慎问。
胡宇然突然兴奋了起来,去捞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慢悠悠戴上,说:“讲到快放暑假的那段儿,铁蛋儿哥在大黑子家发现了一支钢笔。”
“哦钢笔。”苏慎重复,边组织着语言边说:“你听个故事还专门戴眼镜,怎么,耳朵一块儿近视啊?”
“不戴眼镜听不清楚,我们近视眼儿都这毛病。”胡宇然明显因为马上要听故事心情好了不少。
“胡说,我也是近视眼儿,怎么没这毛病。”
“快讲故事快讲,”胡宇然催他,“权当我想看清楚你英俊的脸成了吧。”
“其实我磨磨唧唧就是为了听你说这话。”苏慎伸手抬了抬他的眼镜。
上回书说到,铁蛋儿哥在大黑子家发现了一支钢笔,可巧,那只钢笔生着锈,和他爸爸墓碑前边年年出现的笔一模一样。
铁蛋儿哥心里疑惑,但没问,这事儿就这么被他装傻带过了。
暑假里,摇滚男给他发了消息报告进程,说,当年和车祸有关的人物他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等确定下来就把情况告诉他。
他顾不上在意。
因为这段时间他奶奶的状态很不对劲儿,比原先更不对劲儿了些,他得一直看顾着奶奶,不让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几乎是筋疲力竭。
暑假就这么过去了。
开学之后就进了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大家都开始忙了起来,大黑子也从家里回了学校。
学期开始之后没多久,铁蛋儿哥有一天无意间看到了厌世女用来记笔记的纸。女孩子,不管是多么高冷的女孩子都喜欢带着花的纸,这本来没什么稀奇,可稀奇的是,厌世女用的那张纸,他熟悉地不得了。
那是一张泛着年代感的纸页,上边画着点出来的梅花瓣儿,略微有些褪色。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奶奶每年都给铁蛋儿哥包的红包?”苏慎讲到这儿突然问胡宇然。
胡宇然想了会儿,才回答,“想起来了,那个红包就是用这样的纸包的。”
“那你还还记不记得,每次奶奶都会说什么?”苏慎继续问,自然而然就带了些在课堂上一步步引导学生的意思。
“回苏老师的话,”胡宇然笑,“大概是‘爷爷会看护着你’之类的话吧?”
“胡同学的记性可以说是非常棒了,奖励你一朵小红花。”苏慎用浮夸的语气眯着眼睛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教的是幼儿园,苏老师。”
苏慎发挥了一个优秀教师的职业素养,打岔点到为止,及时拉回正题,“那你还记不记得奶奶刚刚开始不对劲儿的时候,说了什么?”
胡宇然思考了一会儿,好像没想起来。
苏慎提醒,“前边给你讲的时候,我可特意提过好几次。”
“苏老师,你这让我感觉不是在听爱情故事,是在名侦探柯南。”胡宇然皱着脸哭笑不得。
“本来就不是爱情故事,”苏慎说,“我对这个故事的定位就是名侦探。”
“行吧,”胡宇然苦着脸,“我好像是记得提过爷爷,爷爷不见了之类的?”
苏慎点点头,“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我操……?”胡宇然说。
你能想到这儿,铁蛋儿哥理所当然也能想的到。
那每年用来做红包的纸,应该是爷爷留下来的,在奶奶的认知里,那就代表了爷爷。或许还可以说,在奶奶的认知里,爷爷留下的被她珍之重之藏起来的东西,在她心里,就代表了爷爷。所以,爷爷不见了,代表的就是,爷爷留下的东西不见了。
铁蛋儿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原先提过的肇事男。
因为肇事男是要去偷证据的。
在肇事男看来,证据必定是被锁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是不是?可是对于奶奶来说,那些证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所以,非常可能,肇事男偷走了爷爷留下的东西。
铁蛋儿哥想到这里,马上提高了警惕。他害怕肇事男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他奶奶的事情。
可是,晚了。
那天他回家之后,奶奶已经去世了。
奶奶歪在墙角,怀里抱着一个开着锁的小箱子,箱子里是空的。
苏慎说出奶奶去世这几个字的时候,很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当时看见这个场景的他,没哭没闹,死一般的寂静。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感,从身体的最深处慢慢干枯腐朽,蔓延出带着倒刺的锈迹,一寸一寸往上腐蚀,从里到外。根本哭不出来。是因为失去了情绪。
感官像是被钢刺直捅捅的豁开似的。
即便是现在,再想起来,那种感觉还像是昨天才经历过似的,突突作痛。
他看了一下胡宇然的表情,显然他也因为这个想起来自己的家人,苏慎马上收起了自己的情绪,把这段儿一略而过,继续往下推进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