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他的回答,方才店里还有其他人,而敢那样撒泼的,只能是店主,却不知躲在何处,江烜和期思进门至此刻也没见到伙计之外的人。
“东西买到了,却还有些事情想和你们打听,不知老板在何处?”期思直言不讳。
小伙计有些为难,左右看看,支吾两三下,最后看了看期思和江烜,觉得这二人彬彬有礼,十分好相处,于是开口要回答。
屋后却传来咳嗽声,紧接着“铛铛铛”的敲击地面声音,小伙计话未出口便又收了回去,跳了一下,回身看去。
期思和江烜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个老人家,秋日里早早裹上厚重而沾着经年油脂暗渍的羊皮大袄,头发斑白,有些许凌乱,随随便便束着,手里一支粗粗的木拐棍,磨得亮铮铮,不知拄在身边多少年岁。
老人家皮肤黝黑泛红,褶子深刻,眼睛锐利得不行,一看便要比这年轻轻的小伙计精明得多,且沉淀了无数日子里收起来的智慧,怕是鬼市里顶尖精明的人之一了。
任谁也一看便知,你想打听些什么消息,这样的老人家都有答案,只是他愿否告诉你,要看你的本事了。
期思不说话,只是静静观察着,他对这种江湖中人不大了解,对付他们的经验不算多。
江烜笑嘻嘻地开了口:“老板!一定是老板!”
老人家咳了咳,点点头,打量期思和江烜,心里边有数——汉人,汉人里的贵族少年。
小伙计小心地说:“爷爷,客人刚买了思乡。”
老人家眼睛一下子瞪起来,看着小伙计片刻,带着些脾气和无奈,抄起手里的粗拐杖就敲下去。
期思听明白他口中沙哑声音在骂那小伙计,不外乎小混蛋、小畜生一类对不争气的小辈们说的批评话。
小伙计嬉皮笑脸求饶一阵子,老人家也就收了手,卖出去的东西,在鬼市是没有反悔的道理的,自家小孩子眼里没规矩,随随便便做成生意就得意得不行,他此刻也没办法。
江烜见这事情在小伙计的耍赖里很快平息下去,立即说道:“老板既然来了,那正好,我的朋友有些事情想要打听,不如趁着这单生意刚成交,老先生或许可以顺便给我们些消息?”
期思给了江烜一个感激的眼神,江烜这么细心周到,又十分擅长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简直帮了他大忙。
老人家看了看期思,最终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去屋后说。
江烜并没有跟着去,只是说:“有事叫我,我与小兄弟在这儿候着。”
老人家闻言回头看了看江烜,哼了一声——他听得出这少年话里委婉的警示,自己若对期思有什么不利,自己店里的小伙计一定要比期思伤得重。
那小伙计只是嘿嘿一笑,傻乎乎地毫不在意这些你来我往暗涌交锋,只顾得上为自己促成了一笔买卖而得意。
期思跟着老人家到了屋后,其实这就是简单的一间厅房,桌椅和炉子,炉上一壶热水。
两人在桌边坐下,凳子低矮,房间昏暗,烛火摇曳虚晃,期思忽然想起来进店之前看到的店门口那牌子,这家店的牌子写的不是数,而是一个姓,“缀罕”。
他温和有礼地用羌语开口:“缀罕老人,那‘思乡’之毒,是否两年前的春天方有?”
缀罕如同一尊石刻雕像,静静盘坐在期思对面,烛光盈跃在他苍老如茧的面容上,眼中深不见底。
两年前的春天,是瑞楚在三国开战之际受害殉国的时间。
用来害他的毒,必然是新方子,为的是杜绝瑞楚寻到解药的一切可能。
老人不回答,只是沙哑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缀罕老人说的是汉话。
期思脸上依旧是和煦有礼的微笑,用羌语回答:“汉人,晋国的汉人。”
缀罕老人与期思对视,他眼里是精明睿智,却不比期思这些时间里不知不觉磨砺出的锋芒气势,两人无声的目光交视中,缀罕对这小少年的身份没有什么答案。
但他心里却有些答案,关于这思乡之毒,他有答案。
缀罕老人起身,期思随之站起来,老人却一挥手中拐棍,将炉边那壶滚烫开水打翻,力道极大,直冲期思身前而来。
期思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当即一踏桌案凌空跃起,不躲不挡,越过空中瞬间漫起白雾的水花飞身冲向缀罕。
缀罕转身就跑,他此刻已是慌不择路了,心里那些个旧事到了今天忽而被揭起来,他的防线早就脆弱之极。
期思不明白这老人与瑞楚、独吉鹘补有什么关联,一举一动失了理智一般。
他大吼一声:“江烜!”
江烜在大堂内与那小伙计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靠在架子边慵懒随意之极,听闻内间的动静时,小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却仔细听音辨别里面情况。
期思开口的同时,缀罕老人冲出来,江烜则一手挟住小伙计,手中燕支剑瞬间弹出一截寒光,那一截剑刃冷冷贴着小伙计喉头。
“老人家,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江烜用羌语十分平静地说道,他看了看追出来的期思,确认期思没受伤。
缀罕是鬼市制毒高手,一辈子风雨见得多,却也只是个手艺人、生意人,可怜今日被旧事重翻的客人吓得失了智。
看见江烜挟着小伙计,缀罕老人才冷静下来,眼里是沧桑的懊悔与悲怆。
期思待他安静了一会儿后才上前不轻不重搀住他,亦是防止他再次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
半柱香的时间后,期思再次和缀罕老人从内间出来,这回他得到了些消息。
缀罕老人名叫缀罕额尔德,缀罕这姓,期思有些耳熟,他想起来与元酀和阿思古在燕国初遇的时候,元酀曾用一名叫缀罕撤剌的少年事例警告阿思古他们,让他们不要犯事。
那缀罕撤剌应当是贵族官宦子弟,这老人却身份寻常,真真正正一个鬼市里的生意人而已。
期思单是问,自然问不出什么,江烜用了威逼利诱的手段攻破了缀罕额尔德的抵抗,他把能说的告诉了期思。
期思示意江烜可以放开小伙计了,江烜这才松手,很是和蔼地拍了拍小伙计的肩膀,仿佛方才一会儿要取他眼珠、一会儿要取他性命的那把剑不是自己手里的“燕支”一般。
小伙计是缀罕额尔德的亲孙子,唯一的亲人,老人此刻仿佛又苍老了许多,眼里暗淡,他此生都将为自己曾做过的那短暂决定而后悔了。
期思和江烜没有道别,径直出了铺子,已是傍晚。
北风卷携着枯草和油松木的味道迎面扑来,期思深深呼吸了几口外面寒凉的空气,江烜没有跟他打听任何事情,包括他与缀罕额尔德谈话时,江烜也十分体贴地回避了。
格白音镇子只有清晨是生机勃勃的,鬼市自正午一开,这里就变得凄清旷异,傍晚的夕阳在高低蜿蜒的街道尽头沉沉而下,暮色余晖泛着紫红暗蓝,投向落寞行人。
期思笑着侧过头问江烜:“我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江烜依旧是随意不羁的模样,什么都不过是玩笑一般,弯眼答道:“我可是十分识趣地回避了,小公子看在我逼供有功的份儿上,可别灭口才是。”
期思哈哈大笑,两人不紧不慢在格白音的街道上漫无目的逛了许久。
期思问了缀罕额尔德一些问题,包括“思乡”最早谁来买过、买主身份、毒、药用途等,老人只给了他指了店里一处地方。
期思从那药罐架子下十分隐秘的砖块内空心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木匣内外浸过药,不受虫蠹所蚀,匣子薄薄的,如一本折子,打开只夹着一封信件。
第56章 徒丹
缀罕额尔德的铺子里,历来有规矩,买毒的客人,须得留下名号印鉴。
假的是不行的,大凉和西域的人身份真假他统统辨得出,且鬼市的买卖规矩很严,客人们留下这些东西也不需过于担心。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买毒的人,能有几个拿那毒去行好事?世上有几个人是刺暴君的荆轲、行大义的聂政呢,多得是秦桧之流罢了。
这些人的印鉴身份留在手里,缀罕额尔德自有自己的考量,期思没有多问,但这信笺今日终于成了他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