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民轻眨双眼,罕见的没有立时反应。
“我即刻书信一封,你遣一队人马将信带去边关城,找到李岳雄,他会帮你们安排粮草的事?”
一番话下来,周怀民先是怀疑,后是震惊,再是不敢置信,持着笑容探问道:“那可是五十石粮草,楚淮青便这么轻易决定给我了?要是殿下问责起来……”
“这本就是殿下的意思。”楚淮青静静地抿了一口杯中茶水,“况且也不是给你,而是淮安城的百姓。”
周怀民一怔,随后笑道:“没想到殿下会这么爽快。”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一来便开门见山地说。
楚淮青瞄了周怀民一眼,同是笑了起来:“既然粮食的事解决了,就尽快将城外的百姓召回来罢。”
‘哐——’
半响没人再次言语,周怀民保持着手掌前倾的动作,猛地扭过头,径直看向面前的楚淮青,楚淮青毫不避让,平静回视,眼中不变的是淡然随和。
兴许是角度问题,明明相对而坐,此时楚淮青却似比周怀民高了不止半分,以致光随影落,大片的阴影直临而下,将周怀民覆压其中。
在这一刻,周怀民心想,自己其实是有些怕的。
凝缩的瞳孔好半天才恢复了正常,楚淮青已经不再看他,周怀民缓了一下,将掉落的茶盏捡起:“幸好还未倒茶。”
楚淮青继续喝茶,不为别的,只为真的渴了,因为不想劳烦赵世杰他们特意停下来温水,所以一路上也没怎么喝过水。
误以为楚淮青是不愿多言,周怀民笑了笑:“早听闻楚先生大名,今日才算是大开眼界,恕下官多问,楚先生是如何看出,淮安境外的那些饥民,原本就是淮安的百姓?”
热茶润嗓子,虽只放了少许的糙茶叶,苦涩、寡淡,却比行囊内的冷水入口太多,一杯下肚,感觉上也好了不少,楚淮青搁下茶盏,若无其事地答道:“初见那些饥民时觉得怪异,随口问了一句罢了。”
到现在去纠结楚淮青究竟是故意诈他,还是真的无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周怀民伸出手,将颊旁的汗渍擦去,心死如灰反倒让他渐渐镇定下来,直视楚淮青问道:“楚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表面上最爱百姓的人,私底下却将百姓狠心驱逐,赶出去任其生死,无论被赶走的是谁,都将会引起民愤,因为人性让他们不能忍受这样的落差。
就如同人们不会去斥责一个做了坏事的坏人,而会对一个不小心做了错事的好人吹毛求疵。
周怀民在问出这句话时,同样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百姓的拥护让周怀民平安走到今日,他也一直将这种拥护经营得很好,在接到秦策任职昌州时他毫无所谓,一直想着以百姓充做后盾,没想到秦策未将视线移到淮安,他反而要先因百姓而被拉下马。
前世觉着周怀民是一条滑溜的泥鳅,让人捏不着,看着也不爽万分,此时攥住了对方的把柄再来一看,发现其实也好懂,正如对付耍无赖的周怀民时,楚淮青选择直来直往的解决态度。
见对方眼中已有黯色,想是预测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楚淮青虽是想为秦策报前世无意结下的戏弄之仇,此番也生出了些许不忍。
嗯。
那便再逗弄一两句好了。
楚淮青问:“那些人原本的身份是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周怀民反而没有桎梏,随口即来,清楚得像是如数家珍:“五成是无人可依的乞人,二成是地痞流氓,三成是矜、寡、独者,其中也有五识不全,四肢残缺之人。”
为两人空了的茶盏内添上茶水,楚淮青道:“那周大人可知,这些人被弃城外,极有可能活不下来?”
周怀民答得很快:“我知。”
“那周大人为何不将自己丢出去?”
热汽滚滚,若氤氲云烟飘然而上,迷蒙了周怀民的视野,周怀民攥紧茶盏,滞声半响,复敛声回答,笑意昂然:“因为我还想活。”
“周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角微扯,却不见笑意,楚淮青又开口,却是意味幽长、咄咄相逼的语气:“方才我们的对话,楚某只消得稍加琢磨,再传于淮安百姓,非议自成。城外被弃之人虽不显眼,但也不至于没有一两个城中相识的人,人证与风声并在,接下来,不需楚某动手,这周府必是要被人踏平。”
秦策虽未动他,但周怀民不会傻到以为秦策已经将淮安遗忘,如今有了机会将淮安囊括手中,周怀民更不会傻到以为楚淮青会这么放过他,就算楚怀青愿意松口,也必要顾忌身后的秦策。
秦策会甘心将入口的淮安拱手相让吗?答案显而易见,而摆在自己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死路一条。
“周某相信,以楚先生之能,必能赶在周某清除那些‘饥民’之前,将他们护住。”周怀民叹了口气,问道:“若周某苦苦哀求,楚先生是否会手下留情?”
楚淮青诧异地咦了一声,戏谑反问:“周大人也会求人?”前世似乎还未听说过。
展眉一笑,毫无做作,周怀民端坐起来,双膝内合,朝着楚淮青深深一拜:“求楚先生放过周某。”
楚淮青手一抖,茶盏险些没落地,瞠目结舌地瞪着周怀民。
是他的耳朵坏了,眼睛出了问题,还是面前这个周怀民被人给穿了,直接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型?
这可是那个老谋深算的周怀民,这可是标准的跪地求饶之姿!
周怀民依旧还跪着,楚淮青却像是傻了,纵使他再稳重,声线也抑制不住轻微颤抖:“周大人,你先起来。”
周怀民声音沉闷,意志倒是坚定:“楚先生若不答应,周某便不起。”
楚淮青木着脸,将视线转至手中的茶盏,思衬着将这么一杯朝着周怀民头顶淋下,该是如何大快人心。
“周大人可还打算顾忌颜面?”
“与命相比,颜面算得上什么?”
说得真有道理。
楚淮青额上黑线:“就算我说明了事实,百姓们也不会要周大人的命。”
“若楚先生将真相告知,我也无颜在这淮安继续呆下去,如今战乱不休,出去也只会是死。”
“你方才不是还讲命比颜面重要?”
周怀民回答得相当真挚:“也看是在哪的颜面。”
……总归在我这的颜面就不重要了对罢。
楚淮青在心底深叹一口气,淡然以对:“周大人,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你放心,哪怕接手淮安,我们的人也不会对你出手,你自可在这淮安境内继续呆下去。”
周怀民反倒笑了笑:“楚先生,周某是惜命,但惜的是有价值的命,若在百姓眼中摊开了周某的真面目,成了真正的虚伪小人,我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看来,周大人在乎的,依旧还是名声。”
“也许是罢。”周怀民轻声道,并未否认。
楚淮青静默了一下,又问道:“若边关城送来了粮食,周大人打算怎么处理城外的百姓?”
“即使粮食充足,短时间内我也不会让他们进城,但会将粮食分发给他们,待到那些人怨气过了,日子好了,再逐一带回淮安。”
“若有那么一两个怨气未消?”
“威逼也好,利诱也好,让他们闭嘴的方法有很多,就算中途死了不少人,他们相互之间不认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周怀民道,“百姓就是这般好哄,只要能好好过日子,什么仇怨,什么委屈,都能忘了。”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怀民的眼里似是蒙上了一团雾,既没有看楚淮青,亦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东西,他的嘴角轻轻上扬,那笑容再不如刚才装出来的笼统规矩,真真切切,虚虚假假,含着许多个陈杂的意味,难以明白。
楚淮青顿了那么一小下,话语没有丝毫留情:“这可难说,你又如何知道会不会有一两个人心生怨恨,待到你松懈之时,再伺机取你性命?”
“这样也罢。”周怀民笑道,“让他们来罢,我自会看着,但有没有能力取下我的命,且看他们的实力。”
楚淮青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非是遗憾,而是微怔,感叹。
这便是接连取下三州而不败,并在乱世后期,与主公、襄阳王鼎足而立的周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