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在灵堂跪了整整三天,我打听到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已经做好打算要把他带在身边,他不肯,说要去城里找他父亲,我不想他掉进狼窝,把他锁在家里,谁知第二天屋里已经没了人影。他把窗户给撬了,晚上没有车,他走了几十里路去城里,等我找上门的时候,他已经穿上干净漂亮的衣裳,成了秦家的小少爷。”
纪之楠手指慢慢收紧,心口像被灌进冷风,止不住地颤抖。
这故事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却和秦魏宇本人的果决狠厉的行事作风完全对得上,这就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他读书,出国,回来之后跟你结婚……这些都是他自己写信告诉我的,你别看他性子冷,其实谁真心对他好过,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他都记在心里。”
“所以,就算他的母亲十几年来多数时候都对他非打即骂,他还是记着她的养育之恩,记着她曾经的愿望,一个人跑回秦家争抢一席之地,哪怕他根本不想这么做。”
“小时候是一帮大人逼他,现在是他逼自己。这孩子心事太重,又不愿对别人袒露。他啊,没过过哪怕一天的安宁日子。”
纪之楠没等到明天,下午就叫莉莉买来三明治。
“金枪鱼的怎么样?我记得你上次吃的就是这种?”纪之楠打开包装,把三明治放在秦魏宇边上晃一圈,“嗯,还挺香,我先替你尝尝?”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纪之楠也没了兴致,坐在床边发呆,岳松说的话又冷不丁冒出来在脑袋里盘旋。
“他呀,也就待你不一样,你们结婚前他写信给我,字里行间都透着股高兴,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有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他看起来成熟稳重,可这么些年来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关爱,也就不懂该怎样回馈别人,如果他先前做了什么傻事,你不要跟他计较,再给他些时间,好吗?”
纪之楠想起在影视城酒店里同床共枕的那一晚,秦魏宇在他耳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身上的热度还没完全褪下去,纪之楠病恹恹地把手上的三明治放到桌上,埋头趴在床边,脸颊贴着胳膊,看秦魏宇横在面前的手,修长的手指上有几道伤痕交错,不知是抬桌子的时候碰的,还是……
身上的伤更多,纪之楠不敢往下想。
他摸了摸秦魏宇无名指上的戒指,在他指尖轻轻吹了口气,眯起眼睛浑沌地想,你要是今天醒过来,我就答应你。
迷迷糊糊中,感觉手背覆上一层温热,纪之楠在喧闹声中醒来,抬头就对上秦魏宇深邃的瞳孔。
纪之楠眨眼好几下,直到眼眶泛酸,看见周围有医生和护士在忙碌,才敢确认他是真的醒了。
秦魏宇像在雨中那样捏了捏纪之楠的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医生检查完毕准备离开,秦魏宇用另一只手摘掉氧气罩,虚弱地说:“他在发烧。”
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此时如同被砂石磨过般暗哑粗砺,纪之楠皱眉阻止他讲话,给他喂了几口水后,那边的护士已经把吊针准备好了。
纪之楠登时垮下脸,站起来想溜,秦魏宇抓着他的手不放。
“麻烦您轻一点,他怕疼。”秦魏宇对护士说。
小护士抿嘴偷笑。
虽然知道这家私人医院保密性极高,纪之楠还是觉得自己英明尽毁,怕打针这事要传出去,一定会哗啦啦掉粉。
五分钟后,来照顾人却反被照顾的纪大明星躺在小护士贴心弄来的折叠床上挂吊针,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折叠床紧挨着病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就没放开过,秦魏宇旁若无人,纪之楠却害臊得不行。
他要真想挣开也不是做不到,秦魏宇如今身体大不如前,躺在床上还不是任人宰割?
可他不太想挣开。
罢了,就当日行一善,给他牵一会儿吧。
纪之楠闭眼酝酿睡意。
“你害怕吗?”过了一会儿,旁边床上的家伙突然说话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
纪之楠没睁眼,正思考他是什么意思,秦魏宇又说:“我害怕……我快怕死了。”
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转,纪之楠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秦魏宇只是更加握紧了他的手。
杨珂敲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个人肩并肩、头挨头躺在一起的一幕,都穿着病号服,像对落难鸳鸯。
纪之楠浅眠,听见声音就醒了,先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秦魏宇刚恢复意识不久,需要静养,他小心翼翼把手抽出来,起身下床,示意杨珂去外面说话。
杨珂印象中的儿子爱笑也爱哭,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最意外的便是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相见,他面对自己时表情竟然一丝波澜也无。
纪之楠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平静,大概是现在有了更让他牵挂的人和事,他的关注有限,其他东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前几天在S市演出,今天才回来。”杨珂先解释道。
纪之楠点头,主动说了秦魏宇的情况,杨珂又问他怎么样,边问边伸手拉他胳膊,纪之楠下意识往后躲,杨珂摸了个空,尴尬地把手收回去。
“我没事,他救了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他。”纪之楠垂眼道。
他的视线刚好落在杨珂的手上,惯弹钢琴的手修长玉嫩,指甲边缘修得干净整齐,跟从前一样。
岁月几乎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潇洒自由、不受束缚的人大抵都是这样,不会轻易老去。
这些年他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妈妈回来了,他要问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丢下他?丢下也就罢了,为何要编一个谎言来欺骗他?
小时候的他是不懂事,是爱哭爱闹,可他知道妈妈在那小小的四合院里有多不快乐,像一只被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如果她当年坦白说——妈妈想过得开心,他未必不会答应。
他那么爱她,怎么舍得看她不开心。
“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很棒。”杨珂说。
纪之楠笑了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番带着讨好意味的赞赏。
“以后有什么打算?”杨珂问。
纪之楠迷茫道:“打算?”
“嗯,继续演戏?我认识几个国内外知名导演,可以帮你前线搭桥。还有,听说你不想跟他结婚,想离开他吗,我可以帮你。”
纪之楠抬头,惊疑地看她。
杨珂直接解答他的疑惑:“秦魏宇告诉我说,你跟他结婚并非自愿,他还说……”
身后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响动,纪之楠先是一愣,然后忙转身拉开门。
只见刚还躺在床上睡觉的秦魏宇狼狈地跪坐在地上,上方挂着的盐水瓶被拽得乱晃,床边桌上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地上,玻璃杯打得稀碎。
“你干什么?”纪之楠双目圆睁,上前去扶他,走近了才瞧见秦魏宇把右手上的滞留针都弄掉了,血正顺着手背淌进指缝,鲜红刺目,满地狼藉显然也是因为他粗暴的动作造成的。
纪之楠整颗心都提到嗓?7 友郏怕以鸨傅溃骸耙人故且奖悖耙簧痪秃昧耍课揖驮谕饷妗!?br /> 秦魏宇的伤腿被压在下面,纪之楠察觉到他抖得厉害,以为他疼,急忙要按床头的呼叫铃,手刚抬起来,就被秦魏宇抓住,不由分说地死死捏在手心里。
他刚从黑暗冰冷的噩梦中醒来,看见手里空荡荡的,还以为老天在跟他开玩笑,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真的怕极了。
纪之楠感觉手都快要被捏碎了,心想这位重伤患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秦魏宇喘着粗气,眼眶通红,失了魂似的盯着他看,嘴里还在不断地念叨什么。
纪之楠凑过去听。
“小星别走,别走……小星别走……”
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这句话仿佛一击敲在冰山上的重锤,在之前长达数月的春暖花开中,终于抖落半山积雪,让人得以窥见被掩藏许久的真实样貌。
纪之楠眼里的那潭水剧烈地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将漫上来的泪意逼退回去。
好不容易放松表情,又有点想笑,幸好跟妈妈的对话没让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