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涸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木然的将青萍剑拾起来,抱着谢知微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紧了些。
“小师……弟,吃我的鱼……该帮我……咳……”谢知微嘴里又咳出几口黑血,双颊浮起病态的微红,可他连缓口气都顾不上,直接往下说,“埋在那棵柳树下……”
楚知是闭了闭眼,隐忍着喉中的酸涩道:“好,我、我听师兄的。”
当日只顾着微不足道的嫌隙,哪里能料到那一日柳树下的小聚,竟成了此生唯一一次。
可谢知微却把身后之事,只交给了楚知是一人。
大战之后,风平浪静。由于没有气浪流动,天上云层凝聚不散,越攒越厚。
一步崖处在阴暗之下,如与世隔绝一般的沉寂。
穆涸怔忡的问:“师尊,弟子呢。”
楚知是忽然觉察到不对,猛地拽起谢知微的衣袖,“二师兄这么安排,难不成你从很久以前就觉察到自己中毒了?你快说是谁!”
他这么一叫,牵扯出可疑的蛛丝马迹,周遭起了一小片低语声。
穆涸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他也来不及考虑为什么谢知微一直压着不说,只忖着抓紧时间从谢知微口中问出什么,一定还来得及挽救。
谢知微却已经勉力往他耳边凑了。
穆涸屏气凝神,几乎是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耳朵上。
“狗的……碗里……见了虾壳……你定是不能吃才……以后千万别再……你要……”
那是前日塞到穆涸嘴里的虾子,穆涸悄悄扔给“狗”了,不料却被谢知微发现。
但他在这个关头说起来,实在莫名。
穆涸顾不上不好意思,忙道:“好,师尊快讲,到底是谁。”
然后,他便听见了微不可查的四个音节:“替我……报仇……”
穆涸赶紧点头,正要再等他再往下说,忽然肩上一沉。
紧接着周遭起了一片惊呼声,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啜泣。
穆涸错愕的低下头,谢知微静静的靠在他怀中,已是声息尽绝。
他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师尊?”
这声唤几乎被周遭越来越大的嘈杂声盖住。
周围道宗的弟子跪了一地,楚知是大声喊着“二师兄”,一个素日自诩顶天立地的男人竟是泣不成声。
颜知非站起来敛容而拜,其他人也跟着下拜。
阴暗的天地间终于落下第一滴雨。
恰好便滴在谢知微的紧闭的眼睛上,他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
穆涸伸手抹掉那滴雨水,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比雨水还冷。
穆涸拿袖子轻轻擦拭谢知微脸上半凝固的黑色血迹,又重复一声:“师尊。”
雨来得快,虽不很大,却顷刻间盖住了弥漫的烟尘。
碧虚真人谢知微,向来与世无争,谨小慎微。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为自己一生写上终章。
九州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前面,道:“下雨了。”
此刻谁也顾不上理会他,甚至连看他一眼的都没有。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死死抱着谢知微,木头一般的穆涸,讷讷的自言自语:“真的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还真有人接了他的话,他一看,却是双眼无神的穆涸。
穆涸说罢,低头对怀里的人轻声道,“师尊,我们回岁寒居避一避,狗还在等着。”
九州王眉头一皱,往他跟前走,一边问:“王儿,你还好么。”
穆涸充耳不闻,一手抱着谢知微,一手拿着青萍剑想要站起来。
白见著凑过来,看似很关切的道:“穆涸师侄,二师兄临终前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关键,哭声渐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穆涸身上。
穆涸好像没瞧见一般,只抬眼看了下染了血渍的青萍剑,又低头对谢知微的尸体微笑起来,“您看,青萍剑脏了,弟子一定帮师尊仔仔细细擦干净。”
楚知是擦了擦眼睛:“喂,你……”
穆涸还没挣扎着站起,手腕上忽然落下一样物件。
他不经意看了一眼,恍惚的眼神在那一刻聚了光,似乎是被那个物件猛然敲醒。
他像是被吓到了直接跌坐在地,然后用一只手迅速捂住眼睛。
众人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
此物太细小了,以至于人们凑近了才看清楚。
是一根迅速褪色枯黄的柳条。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穆涸陡然又笑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他盖在眼睛的那只手下,流出两大滴眼泪。
他好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极快的背过身,想把脸埋在谢知微的肩上。
一片冰冷的雨水打在冰冷的尸身上,那感触真实又刻骨。
他嘴角又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这回发出的却是一声凄然的抽泣声。
他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的垂下手,抽泣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痛哭。
谢知微的脸惨白如纸,发色被雨水晕染,黯淡无光。
在所有人的面前,穆涸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绝望到好像失去了整片天地。
重生至今,无论是见仇人还是见亲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崩溃到失态。
天昏地暗,一片模糊,有些许瞬间他甚至想不起来怀里的是谁,只知道今后这个人也不会对他笑,再不会半夜起来为他盖被子。
他将柳条和着泥水抓起来,另一只手紧紧攥起谢知微的手腕,表情却是不知所措的。
柳条失去了灵力维系,干枯易折,再也绑不起来。
那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中部·魔宗副本
第51章 掘墓
雨夜。
刺竹林被浇了一日,飘摇在四面八方袭来的疾风里,叶片连珠似的往下滴水。
乌云盖在夜幕上,整个造极城不见一丝光亮,仿若一片幽深空旷的墓地。
而事实上,城角斜坡的柳树下,的确立有孤坟。
那坟被新修过,一个夏天滋长的野草被去得一根不剩,就连墓碑也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楚知是从碑前缓缓起身,雨滴密密的落下来,被他周圌身的灵力尽数弹开。
他闷闷的站着,直到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他抬头看了一眼,转而对着石碑上的名字道:“二师兄,我有空再来看你。”
远处闪电划过柳树上方的天幕,瞬息的光照亮碑上的名字。
——碧虚真人谢知微之墓。
刀刻的字迹被打磨得很是圆滑,看来已经有些年岁。
他御剑的身影消失在雨里,却不知方才站立的地方终于有人松了口气。
地下七尺之处。
老杜龟息憋气了一天,往头顶下意识看一眼,心有余悸:“我的个娘,对着死人唠一天,这乾阳城主脑袋不灵光,还真信忌日死人能回魂,害咱们差点露馅。”
一旁的人拿铲子开始挖土,“也不见得是坏事。今天道宗给碧虚真人办完忌日,天又不好,暂时不会紧盯这里。”
“整四年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打这里头的主意。但真正走到这步的,咱们是第一个。我说毛子,干完这一票可以快活很久了。”老杜搓圌着手,似乎很激动。
毛子埋头挖,口中道:“还有三丈就打通了,领了赏钱再高兴不迟。”
“来咯。”
这二人是当世挖坟掘墓的好手,买下距玉京道宗最近的农户。摸清方位,盖上房舍作掩护,成日关门闭户在里头挖地道,目的地就是埋着已故造极城主的坟。
历时一年,终在今夜完成。
最后一抔遮挡的土块被铲掉,狭小的墓室出现在二人眼前。
打量着平平无奇的棺椁,毛子谨慎的顿住脚步。“这谢真人生前神通广大,他死了变的鬼会不会特别凶残?”
老杜眼中圌出现贪婪之色,就好像百万赏金已经被他捏在手里。
他咽了咽口水,不管不顾道:“净瞎扯,他要能显灵,楚知是在他坟头溜达一天他怎么不出来见个面?”
“说的是,我们只要避开活人的追杀就好。”
老杜不以为意:“活人?道宗的人现在觉察不了,以后也没证据拿我们,咱那位金主也不是好惹的。”
“可谢知微的徒弟是九州王世子,更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