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按出通讯录,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喻冬。
“这个傻子去北京读了三年,连手机号码都没换过,旧号新号都用。他旧号已经没人打了,但他还是每个月都交费,就是怕你想找他找不到。”
喻冬看着屏幕上那十一个自己始终没忘记过的数字。
“黑丰人很直很傻,他没有放弃过你的。”张敬说,“但再傻的人也会伤心,你不能这样。”
喻冬又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担心你爸爸了。他现在没时间去管你和黑丰的事情。”张敬压低了声音,“我们挖的那个坑,他半只脚已经踏进去了,不是吗?”
电话被挂断之后,宋丰丰很快又给张敬回拨了过去,但这一次没有人接听。
他在窗子前走来走去,一直想着张敬说的话。喻冬回来了,喻冬就坐在他面前。
也就是说,喻冬和张敬联系过了,而且正在见面——但张敬没有跟自己说过哪怕一个字!
宋丰丰烦躁不安地挠头发。
张敬去了上海读书之后,如鱼得水,大二的时候就跟关初阳联合起来编写程序,整合大学城里各个重点高校的学科资源,建立了学科互助平台。平台甫一出现,立刻大受欢迎,不仅给跨校选修的人提供了可靠的参考,不少人也热衷于在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和申请国外学校的经验。
今年开始,关初阳在平台上增加了社交功能。建立在学科互助基础上的社交功能非常受欢迎,但偶尔张敬和关初阳也会跟他抱怨,不少人开始在上面买卖答案甚至进行一些违规交易。
宋丰丰很喜欢听他俩跟自己聊这些事情。这对他来说是非常非常新鲜的。
关初阳负责的社交功能上线之后,张敬和她更加忙碌,跟宋丰丰聊天闲扯的时间也减少了。这个社交功能的背后似乎联系着无数用户数据,宋丰丰并不太理解,但张敬说过,数据在未来几年里会越来越重要,无论是用户还是资源,都可以化为数据,进行再利用。
“我们在研究智能手机端的平台功能了。”张敬曾经说过,他们得到了某些技术授权。
这些事情,宋丰丰听过也就算了,他不会记得很清楚,只知道张敬和关初阳现在都投身到了有趣的事业里。
关于事业的问题,张敬知道他兴趣不大,也听不明白,所以每次讲的时候只讲些有意思的地方。宋丰丰从没想过,张敬居然会在喻冬这件事情上隐瞒自己。
在身边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张敬是最明白他和喻冬的感情的。
宋丰丰越想越气,眼看火车还是没有启程的打算,他又抓起手机,准备给张敬去个电话臭骂一顿,再问他要喻冬的联系方式。
才刚打开通讯记录,突然就有来电。
是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号码。
宋丰丰呆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推开手机:“喂?”
那头没有任何声音,但听到细细的呼吸,还有海浪翻卷的声音。
宋丰丰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喻冬?”
喻冬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宋丰丰的声音了。
但很奇怪,在宋丰丰开口的时候,他立刻就确认,宋丰丰的声音是没有过变化的。
他之前跟张敬和关初阳见面,就在教堂对面的小餐吧里,能看到海的地方。
再小的城市,在这样的时代里,三年也足够在角落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教堂面前的小广场缩小了,绕着广场一圈建起了不少店铺,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步行街。海滩变窄了,沙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白了,有铺子一年四季都在卖烟花。教堂里的老神父换了一个人,外墙也粉刷过了,新得有几分陌生。
不变的也唯有山和海,还有道路旁一年年开花的凤凰木了。
喻冬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最后站定了,小心给宋丰丰拨电话。
他甚至不敢出声,他太害怕了。即便张敬反复说过无数次,宋丰丰没有任何变化,可他还是害怕:他因为多年前的幼稚和思虑不周,对宋丰丰怀着难言的歉意。
宋丰丰又喊了他一声:“喻冬。”
这次不是询问了,而是实实在在的确认。
“我知道是你。”
喻冬生硬地回答:“好久不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丰丰问他,“周妈的情况怎么样?”
喻冬回国的时候并没有立刻返回这边,而是先回了喻乔山那头。但几天后喻乔山接到了通知,周兰中风送进了医院,喻冬便立刻赶了过来。周兰在这头是有几个亲戚的,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喻乔山让喻冬回去,但喻冬没理。他一直在医院守着周兰,直到她醒来。
因为发现和治疗及时,并未留下特别严重的后遗症。周兰醒来之后看到喻冬,还能拉着他的手,没声没息地流眼泪。
喻冬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兰的事情,宋丰丰安静倾听。
在他的印象里喻冬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喻冬紧张了。宋丰丰知道。
说完了周兰的事情,喻冬顿了顿,很快又跟宋丰丰聊起张敬。
今年年初,张敬已经注册了一家公司,这个公司里除了张敬和关初阳还有他们的一位师兄之外,还有喻冬这个合伙人。喻冬只负责出钱和联系技术方面的权威帮忙解决问题,其余基本什么都不管。
说到最后,他似乎有些犹豫。
“我……我和张敬在做一件事。”他吞吞吐吐,“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
宋丰丰:“嗯。”
喻冬犹豫了很久,像是没办法直接开口:“我也许可以通过这件事,把属于我妈妈的东西拿回来。”
宋丰丰轻声说:“很难吗?”
“开始的时候很难,但现在都筹备将近一年了,一旦开始,接下来就很简单。”喻冬说起了自己在那边的生活。
出国之后一开始很难适应。喻乔山家里有亲戚在那个城市定居,喻冬直接住到了这个叔叔家里。因为有喻乔山的叮嘱,他们一开始以为喻冬是极难管束的人,对他看得很严,但很快,喻冬一头扎进学校和各类学科之中,反倒成了比他们的孩子还要省心的人。
在国外学习并不轻松。当然也有轻松的学法,但喻冬没有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他孤独而沉默,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有时候因为太过困倦,常常在地铁上坐过站都不知道。
“当然也有很开心的事情。”喻冬笑了一声,“你知道的,他们跟我们过节的习俗不一样,即便是万圣节,也要过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我现在学会做很多菜式了,不过有些材料那边没有,用了替代品之后味道会变得很奇怪。对了,老干妈你知道的,它特别受欢迎……”
他说得很快,很急,像是用这种急促的交谈来避免某些尴尬时刻,避免听到一些自己不想听到的事情。
“喻冬。”宋丰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喻冬立刻停了下来。
宋丰丰几乎没有迟疑:“我很想你。”
海浪声似乎变大了。正是涨潮的时分,低飞的海鸥在鸣叫,渔船回港的汽笛声和海军基地的钟声一同响起。
在这些声音里,宋丰丰听到了喻冬带着浓厚鼻音的哽咽。
“我也是……我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喻冬结结巴巴地说着,捂着自己的眼睛抽泣。
在分离的三年里,宋丰丰其实设想过很多很多次,如果他和喻冬重逢了,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他生气过,甚至在喝了酒之后愤怒地冲到操场嚎叫,最后被舍友拖回宿舍。
有时候在他的想象里,他过得比喻冬还要好,生活幸福,家财万贯,趾高气扬;而喻冬在他面前目瞪口呆,满脸悔意。
而更多的时候,宋丰丰知道,他们的重逢可能并不惊心动魄,也没有任何冲击,就像是两位普通朋友在路上相遇,互打招呼,随后各自道别。喻冬说不定会结婚——宋丰丰心想,毕竟他不知道喻冬是只喜欢男孩,还是只喜欢他。于是在他的想象中,喻冬有时候带着自己的妻儿,有时候则和别的男人牵手。
所有的外人都是不清晰的,只有喻冬的面庞还和宋丰丰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可也正因为这样,所有的可能性早已经被他想完了,所有的话也早在心里头来来回回说了无数遍。等到真的重遇时,只有最好最迫切的那句,就停在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