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青岩看着字条上的最后一句话,眸色忽动,说道:“顾追要来紫檀宫。”
“为了什么?” 石敲声转过头来。
“不清楚。”计青岩把纸条放下来,沉默了片刻,忽而把青衣召唤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青衣默然听着,颔首飞快地走了。
事态就这么僵持下去。花落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要找的地方竟然是个如此隐蔽的所在,一连数日都没有踪迹可寻。据说炼魂之后,炼魂塔内会生成黑色之物凝结成珠子,可是这些东西究竟是何用处,藏在何处,紫檀宫上下无人知晓。莫仲贤吃了便睡,睡觉起来发呆,对外人不理不睬,更不会想同计青岩说话,每日只是在等死一般。
始终没有结果,多日后的傍晚,计青岩又去看了他。
莫仲贤靠墙坐着,双目望向窗外火红的夕阳,眼睛是看不到了,可是光线的明暗却似乎还有些感觉。身体比以前干净清爽得多,却还是面皮包裹着骨头,这么瘦,就算是本来长得清秀,看起来也是可怖。
计青岩的存在果然是让他厌恶,他没说什么,却摸索着上了床,背朝他而卧,看起来似乎是想借着睡觉的因头把他赶走。计青岩在门口站了片刻,说道:“你不告诉我如何解救灵道,他必定会死。”
莫仲贤瘦弱的身体一动不动。
“去年是我对你不起。”计青岩又道。
“你徒弟要死不死,关我屁事。”莫仲贤冷不丁地打断他的话,“你想把我杀了就把我杀了,你当我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莫仲贤之所以什么都不怕,是因为心中了无牵挂。这世上没人爱他疼他,他还有什么不能抛却的?他自己过得痛苦,别人过得好不好与他何干?他恨不得别人都与他一样痛不欲生。
“那么疼你的徒弟,你倒是跪下来给我磕头,不定哪天把我磕高兴了,我就会把事情说出来。”说着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里却似乎又带了些别的情绪,像是难受,又像是痴傻,“你不是疼你的徒弟么,怎么为了他连给我下跪都不肯?”
计青岩默默地看着他。
“说我杀害无辜的人,你们道修又好到哪里去,狼狈为奸!”他的脸色泛着淡红,一双无神的双目睁得极大,从眼眶里凸出来,呼吸急促,“当初你把我送给紫檀宫的时候可有想到今日?连磕几个头也放不下身段?”
房间外忽而传来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却不高,交错有致,并不杂乱,似乎飞赶着进来。紧接着房间里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三宫主。”
那声音低沉暗哑,恭敬谦逊,只是这一句就让莫仲贤坐了起来,身体微抖,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什么都看不见,脸上的咬牙切齿却立时间收拢起来。
“顾追,千里迢迢,你辛苦了。”
只听那男子说道:“不辛苦。”那声音顿了顿,轻微的脚步声居然朝着莫仲贤而来,莫仲贤的气息倏然慌乱,手指紧抓着床上的被子。
“三宫主说你在这里,是真的。”男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相隔不过几尺之遥,莫仲贤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他与宋顾追不过相处过两日,可就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想起他,少年摸着自己皮包骨头的手指,痉挛似的掐着。
他记得临走时,宋顾追是不肯再看他一眼的,他对他失望透顶。可是在紫檀宫暗无天日的一年里,他总是不止一次地想,没有期待,何来失望?失望本就是关心和疼爱,计青岩就从未对他失望过,因为他从来就不关心他到底如何,自然不会期待什么。
感情是相互,当初宋顾追在他的心底留下一缕温暖,这温暖便一直藏在那里。倘若当时没有让宋顾追失望呢,那又是怎样的光景,日日留在他身边捉拿魂修?不,不行,大哥的仇没有报,他怎么可能安心过日子?思绪总是在许多个“如果”之间徘徊,最后又渐渐淡忘,所有的向往和希冀都消磨殆尽,只剩下修炼、黑暗,还有日复一日的折磨和痛楚。
他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也想不出有什么人能记得他,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鸟。鸟死了还有别的鸟为他哀悼,如果他死了会如何?只怕也就不过抬去后山变成一堆白骨,任山鹰叼食,撕烂他的肌肤,抓出他的眼珠。别人对他如此,他又何必对别人好?计青岩对他做过什么,有过什么恩,他为什么要救他的徒弟?
他的徒弟凭什么这么好命!
骨瘦如柴的手指被自己抓出了血,却还是无意识地乱抓,忽而,一只温暖的手把他拉住。那手比自己的要大,包裹住他的时候让他浑身发抖,莫仲贤狠狠地往后挣脱,抽出手来,裹住被子坐在床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忽然间想起哥哥曾经说过,自己瘦的时候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有些吓人呢!他像只老鼠似的把脸藏在被子里,不想给人看。会不会吓到计青岩他不在乎,吓到更好,可是偏偏不想给宋顾追看。
男人在外面安静了很久,缓声道:“你怕我?”
“不怕”两个字就在喉咙里咽着,却什么也说不出,莫仲贤只是把头缩在被子里。宋顾追等了很久,说道:“你休息吧。”
他随着计青岩走出门外,又向着房间里望了片刻,轻缓地把门关上。宋顾追的心头像是被块大石压着,手停在门上,脸上的表情凝重得像是深秋的天。“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自言自语。
“逃跑三次,被人把腿彻底弄断了,弄瞎了眼睛。” 计青岩的声量不高,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如今只是想死,谁的话也不听。”
“嗯,路上青衣对我说了。” 宋顾追的心头沉重,“我想想办法。”
计青岩点点头:“刚才他见了你就躲到被子里,这还是第一次。”
宋顾追又把门轻轻推开:“他跟我……” 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说不清楚,当初心疼可怜这孩子是有的,对他的态度也是比别人不同,莫仲贤的确是听他的话。只是想不到如今他变成这个样子,性情偏执扭曲至此。
房间里被子里的人探出头来,忽而听到门外传来男子绵长而沉重的叹息,痴痴而坐,心头像是被温水浇着,涌上来一片又一片的暖潮。心绪回到一年前上清十二峰外露宿的那晚,只有他们两个,在篝火旁笑着说起听魂的事。他多少也明白自己是个混蛋,没人对他有好感,可是他对谁混蛋都不愧疚不心虚,偏偏不想让宋顾追也觉得他是个混蛋。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了,他抱膝坐在床上,轻轻拉着自己的手指。腿早已经没了知觉,身上到处伤痕,整个人都是残缺不全。他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早就死在那洞里了,还在希冀些什么呢?
第106章 主线剧情
宋顾追把门推开,床上的人像是被惊动似的转过身来。他的背后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看那样子像是正在给莫仲贤梳头,宋顾追随口道:“梳理梳理好,比昨天整齐些。”
那年轻的弟子只有十六七岁,一头雾水地回道:“是呢,好多天了,头次肯让人给他梳头。”
莫仲贤低着头不出声,却心头狂跳。
那弟子把莫仲贤垂在耳边两侧的头发束起,用条白色带子绑住,身上也换了一身白色干净的衣服。人都说,若要俏,带三分孝。身板虽然还是瘦,可是白衣带来的气质却堪比花家的弟子,莫仲贤双目半垂,紧张兮兮地红着脸坐在床沿。宋顾追看了他片刻,忽然笑着夸道:“挺好看的。”
那弟子走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带上。
莫仲贤绞着身上的衣带,手指还在紧张地弯曲着,宋顾追坐在他的面前,把他的手抓过来,轻轻拉开。手心里全都是汗,指甲印划得通红,角落里还破了点小皮。
害怕的时候才会绞,反正害怕的时候没人管,更不会有人抚慰。其他被关起来的人也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习惯,有人害怕的时候就会咬手指,咬得鲜血淋漓,有人抱着头在地上乱钻,头破血流,他这绞衣服的习惯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宋顾追把他的十指舒展开,慢慢地按压他手上的穴位。莫仲贤一脸茫然地望向地上,灵气缓缓涌进来,很舒服,就像是被棉花揉动。宋顾追是想让他的情绪舒缓些,他倏然间红了脸,缩着指头把手往自己的怀里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