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猛地睁开眼,房间还是一片黑暗,他身上汗津津的,胸口压着一团被子,呼吸时有些气闷。
方才充斥视线的那片艳彩已然隐入黑暗,待会儿要上学,明天还要考试,这个家和外面的店铺还都等着他管理……他却也睡不下去了,盘腿坐了起来,望着透明窗纸外微微发紫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就算是做梦,也该梦梦有空调、有电脑的前世,做梦梦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熟人,算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国学要复讲,他索性也不再睡,推开窗户背了一早晨上次会讲的笔记。
白天要集中精力听讲,倒还可心无旁骛,到了晚上临睡时,他就不自主地想起了早上那个怪梦。
做梦梦到别人实在太尴尬了,他怕再来一回,也不敢再背着书入睡,刻意起身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剑法。练到精疲力尽、脑子停转,果然一夜也没再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明。
二十九日便是国学考试。
这一天先考两道四书义,一道是出自《论语·先进第十一》的“先进于礼乐”,一道是《孟子·万章下》的“天子一位”;两道五经义,一道《大雅·文王》的“穆穆文王”一节,一道《鲁颂·泮水》的“思乐泮水”三节。
这强度就足够考一天的,转天早上复讲后又接着考了一道史论,一道赐封朝鲜王妃的诰文。
考试结果总要等到休沐后才能判出来,休沐那天却还有件更烦心的事等着——他穿什么好呢?是穿自己家做的直裰还是谢千户给的曳撒?
可他从迁安带来的衣裳料子都不太好,家里做的不是青就是蓝,全是书生的直缀,骑马也不方便……左挑右拣,好像还就是谢千户给的那几套更适合出去玩时穿。
那几件衣裳都较他常穿的艳丽,除了红配白的那套,还有一身青绿洒金、一身深蓝底通身彩绣、一件玉色曳撒……最低调的就是那身玉色的,只两臂和膝襕是销金灯笼纹样,花色不算太多。
他又不是真的十六七岁年纪,不习惯穿那么艳丽的衣裳,便挑了最淡雅的那身。
初一早上他是带着衣裳去学校的,打算祭过文庙,在车里换上衣服就能去谢家。谁知祭祀回来,刚出监门就看到崔家马车旁紧邻着一辆宽大得多的红油篷车,座前赶车的人也十分眼熟,正是往迁安跑过好几趟的谢山。
还没走到车前,谢山便朝他挥手叫道:“公子乘我这辆吧。城外的路不平坦,我们家这车子铺垫得厚些,老爷吩咐,要我把公子稳稳当当地送到庄上。”
崔燮看了一眼自己家的小青篷车,比了比人家的大车,光看着知道哪辆更舒服。他在谢千户面前也不用讲什么面子、气节,便跟谢山说:“那我先进去换身衣裳,谢山小哥略等一等。”
他里面的衣裳都不用换,只是把直裰改成曳撒,头上的方巾换成钢叉帽,没多久就又从车里下来了。谢山看着他上车、下车,转眼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乖乖的小学生变成了利落的武人,忍不住喝彩:“公子这们穿可比穿直身好看多了,猛可地一看,还以为是锦……是哪个勋贵家的子弟呢。”
崔燮笑道:“还不是谢大人的衣裳好。谢山哥别再夸我了,城外路远,咱们还是早点过去吧。”
他叫崔家的车夫回去代他说一声,自己上了谢山的车,随他出城。
谢家的车子布置的确实比他家强的多,里面铺着层层软垫,上面还有凉席,座位宽宽大大的,可坐可躺,车角还固定着一个小桌,上面放着食盒和盛水的羊皮袋。谢山说这些都是给他准备的,叫他随意取用,他也不大好意思,只吃了几个止晕的姜丝梅子,扒开窗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五月初的天气,已是漫山苍翠,远处阡陌相连,田里的谷梁随风摇曳,农户散落在田间,眼看就到丰收的时候了。可随着田地越来越近,田间的路也越来越窄,车子开始颠簸,谢山的声音高高响起,在前方安慰道:“过了这片田就是谢家的庄子了,只是这一段路不太好走。回头公子骑马走过这一段,再上车子,就安适了。”
崔燮含着梅子倚在窗口,闭着眼问:“这里离庄子还远吗,要么我下去,走着过去?”
谢山笑道:“公子忍一忍吧,没几步了。要是我们大人见我半路把你放下来走路,说不得要怪我赶车不力哩!”
他将鞭子一甩,车速顿时加快,甩得崔燮险些掉出去。亏得肩膀宽,在窗口卡住了,又给他甩回了车里。
这下子他真像掉进了滚筒洗衣机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屁股都贴不到座位,只好抓着垫子半躺在位子上,靠体重和摩擦力把自己挂在车里。
也不知走了多远,那车咣当一声又停了,牡马嘶鸣一声,四蹄着地,又震了一下。崔燮感觉到轮子不再动了,连忙往车外爬——这回再有多远他也得下车走,再这么颠下去得颠出脑震荡来。
他爬到车门口正要推门,那扇小门却从外面叫人拉开了,一道奇异的金红光芒从门里照进来,不像这个时候该有的白色日光。
崔燮按住车门,眯起眼细看了一下,才发现那不是红光,而是红色锦衣被阳光打出的光彩混着织金的闪光。锦衣上方的脸庞他没细看,而是抬起手重重地揉了揉眼。
他不是又做梦了吧,谢千户还真穿的那件红曳撒吗?
第90章
崔燮揉了揉眼, 又揉了揉眼, 眼前还是一片艳红。衣料上织的正是他那天亲手挑出来的纹样之一,细滑如水的绸缎上织着金花, 叫车外阳光一打, 光彩灼灼。
这竟真不是梦, 也不是他摔糊涂了,谢千户正是穿着他叫人做的衣服出来了。
崔燮把手撂到门框上, 又看了两眼衣裳, 然后才想起来要下车。可谢千户这时候正站在车门外,离得近近的, 他要这么出去怕要撞着人, 便抬起一只手虚拱了拱, 抬眼看向谢瑛,说道:“谢兄,我要下去了。”
这一抬眸,正好看到谢瑛的脸对着他, 嘴角微挑, 目光温和, 并没有他梦中看到的凌厉感。但他还是下意识垂眸避开那道目光,低下头准备下车。
谢瑛却给他留出跳车的空间,反而又向车里靠了一步,伸手摸向他的额头。
崔燮不由自主地缩颈,抬手架了一下,急急地叫了声“谢兄——”
话音未落, 那只手就落到他的帽沿上,替他正了正帽子,而后又收了回去。谢瑛看着他眼睛以上的部分,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帽子要掉了,帮你正一正。不要急着出来,先在里面整整衣裳,我叫人拿脚凳来,踩着下来就好。”
崔燮脸色微红,才知道谢千户是怕他衣裳乱了,叫人看见丢脸,别的都是他自己胡乱脑补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整理衣裳,谢千户朝后让了让,叫庄户拿矮凳垫在车后。他整好了衣裳,就一只手扒着门框,迈步从车里下来。
凳子略有些高,他是从上面跳下来的,曳撒下摆在空中散开。裙摆上的织金线灯笼纹样反射着日光,华彩流动,映得那身淡绿的衣裳似一块美玉在日光下舒开光彩。
谢瑛忽然想起初次见他时,他也是从一辆马车里下来,穿着闪亮的绸缎衣裳——当时穿的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两颊红得像同涂了胭脂,那双眼抬起来看人的时候,明亮得如有像火焰在其中跃动。
后来再见面,他就改穿素淡、衣料普通的书生服,神色也内敛了许多。可是这两次见面因穿了他的衣裳,锦衣的光彩衬得他容色光艳,眼神也明亮灼人,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面那个夺目的小公子。
被褐怀玉……是不是就说的这样的人?
记忆与现实在眼前重叠,谢瑛不禁伸出手托了他一下,感叹道:“长高了。”
崔燮如今就爱听这个,顿时头也不晕了,腰也不酸了,悄悄挺直脊背,踮了踮脚尖儿,状似不经意地说:“谢兄真这么觉得?我倒没怎么注意,约么是这些日子在家练剑,拉开筋骨了。”
谢瑛讶然道:“你会剑法?我只知道你会骑马了,剑是和谁学的?”
他毫无保留地说:“也是在迁安时,蒙兴屯右卫指挥使王大人叫人指点的。那时还学了枪棒和朴刀,不过那些长家什在京里都不方便练,回家后一向只练了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