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安了众人的心,只叫谢瑛领着自己进了他的值房,低声说:“也不必看得多周全了,把你拿的出手的都叫我看看,回去也好叫皇爷高兴高兴。”
谢瑛虽然入职不久,但如今也算有几分成绩在手,便说了用烈酒替犯人洗刑伤创口,叫犯人们伤口好转,少出人命之事,又拿了自己理过的卷宗请他看。
那里堆着的是近一个月的案卷,已叫他按罪责轻重分开,每份案卷上都贴着许多长长短短的纸条,写着他的看法。还有些卷宗存疑的叫他单独取出来,上面贴的纸条更多,写着可疑之处、可赦之理、可访之事,等着日后处置。
那些纸条都用石墨笔写的,因此字体能写得极少,不占地方,字迹虽显得有些生疏,倒是勾划清楚。高太监看做事尽心,便愿意多看几眼,从那些未断的案卷上取了一份,打开来细看,写的是易州山厂管事于秀上告工部右侍郎谈伦索贿一案。
于秀的供状上言其管理山厂后擅改厂务,不将柴炭送往北直隶、山东、山西各府,而是转许商人向山厂购置柴炭卖往各府,以此向商人索贿。
谈伦则辩称自己从未索贿,是因于秀曾犯错遭他惩罚,怀恨在心,所以诬告他。
他在供状中言道,山场有许多旧弊——如脚价极高,运送中也大有损耗,各府支出的银子常买不到足价柴炭。自己许各府商人到厂买卖柴炭,则使脚价大减,一年便为朝廷多结了两万余两银子。
两份供状订在一处,卷宗上贴着许多指头长短的纸条,标着“入银多于往年,未核见亏空”“秀状于某处、某处不准,某处核银不实”“伦坚不认”“此处无人证”“此数不实,伦供为若干两”等字样。
高太监并没仔细看案卷,只看这么多的标注贴在卷宗上面,也可看得出其用心,便含笑说:“你才进镇抚司不久,便能理出这么多东西,真该叫那些上本说不该用你的人看看。咱家回去必当秉报圣上,你也办几桩漂亮案子出来,好叫圣人喜欢。”
谢瑛恭敬地说:“高公公放心,这桩案子几乎已审明了,只差去取些柴炭商人的证词,过不几天就能审清楚。”
高太监温声抚慰他几句,回宫后便把自己看见的,锦衣卫如何清廉正直、谢瑛如何用心办差等事一一禀告了天子。
成化帝正有些怀念刘次辅早年执教之情,听他说谢瑛做镇抚做得好,又用心文书,又把诏狱理得清清爽爽,脑中便不由得想到那出杂剧里谢千户的形象,便把又刘公子醉赏牡丹给想起来了。
天子对比着剧中谢瑛和刘公子的行事,再回忆刘珝字字诛心的奏折,心中暗叹:东刘先生果然年纪大了,心有所执,不能容人,不宜再召回朝中了。
刘珝出京后不几天,谈伦索贿案的案卷也呈到了天子案头。
成化帝看着上面一条条详细清楚的证据,那篇引律恰当,定了于秀诬陷罪,还谈伦以清白的判语,轻轻点头,钦命将那诬告之人在锦衣卫衙门外枷项示满三月,好叫世人看看——
皇帝提拔人从不是会为了一出杂剧,而是因为那人就是个清正能吏!
第155章
于秀在锦衣卫门外枷号示众三月, 显的不是锦衣卫的脸面, 而是圣心。
从没有诬告上官之人要在锦衣卫门口站枷的。皇上亲自量刑,把人弄过来, 就是为了叫朝里那些言官们看看他提拔的人是个多么会办事、可意的镇抚使。
谈伦从诏狱里出来, 也上了谢恩折子, 折中免不了提一句“圣裁明断”,锦衣卫审案公道, 狱治清明。那些原本就叫次辅回乡之事打击得心神摇摇, 不上折子又怕同僚嘲笑之人,也就顺坡下驴, 不再弹劾谢瑛。
弹章渐少的同时, 倒有位刚回京的陕西副都御史兼按察副使上疏历数他出京以前和还京以后北京治安的差别, 重重褒扬了锦衣卫——特别是最初提出要整治京中恶少的谢瑛——巡察京城的善政。此外,他更是严辞批64 当前是第: 66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驳了先前御史们奏疏中“因戏用人”的说法,为他们赏罚公正的天子正了名。
这奏章一出,渐又有跟风上本, 批评那些弹劾锦衣卫的人是讪君卖直, 只抓着一出戏做文章, 不知陛下本就是唯才是用。
北镇抚司中人访得消息都震惊了,互问这是谁找来的人。互问了一圈,倒有不少承认找人的,却还没有找着御史的,都只折腾来几个部院的文官,也还是预备上疏, 尚未真上折子。
嗯……难道他们锦衣卫的形象真好到有御史赞扬了?或是谁不经意间救了那位副都御史兼前按察使的家人?
看来这巡城没白巡,实实在在见好处啊!
锦衣卫们将这功劳扣到自己头上,越发激起了巡城热情。而真正命人上疏夸赞天子慧眼得人,并隐诲地踩刘珝一脚“卖直”的功臣万阁老则深藏身与名,继续回去写他用某药洗鸟之后雄姿勃发、夜御二妾的软广告了。
崔燮那边也很快收着了这个好消息。
自然是他的老师,在翰林院组织编写了《王窈娘琵琶记》,亲手把谢瑛写成宋时名臣名拯一般的青天人物的李东阳学士,晚上给他补课时说的。
李学士对这件事的感情也很矛盾。
天子提拔谢瑛一是的确是有可劝之处,不该开这个因戏幸进的口子,叫那些贪名恋功之人效仿,可是,可是……
那部院本是他主持,杨廷和主笔,差不多全院上下一块儿编成的。谢千户这个人物的经历虽经他们改了改,大体都是照着他干过的事还原的,除了主婚,并无什么虚假处。那些御史上书批判谢瑛因戏得官,岂不就像是在批评他们这些写戏的人故意歪曲事实以帮他求官?
虽然他们是有涵养的翰林,遇事自省,不会出去把戏本子砸在御史头上,叫他们看看这是翰林写的东西,里面没有一句吹捧不实的言词,可心里也积累了许多不满。如今谢瑛办了漂亮的案子,又终于有陕西道副都御史等人出来说了明白话,他们在翰林院里才觉着心气儿舒开了。
这世上还是有明白人的!
他们只不过是依着事实写戏,怎么就能操纵选免了?难不成为了怕叫皇上看见,用了那人,他们往后就不能在戏里写那些劝人为善的故事了?
今日不许在戏里写,明日是不是就不许在文章里写了?
李老师那颗多情善感的文人心激烈跃动,给崔燮讲诗经时一转平日言必“伊川”“明道”“濂溪”的风格,大讲“圣人尽心,而君子尽情”之语。
讲到《诗》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也不只教崔燮要“约其情以合中”了,而是直抒胸臆,言“其裕于情者,裕于理也”,“有无理之情,无无情之理也”。险些从宋明以来理学所提畅的,节制“性”“情”而刻意求“贞”的“性情论”,直接跳到清代王船山的“裕情说”。
崔燮也是满腔激情,毫无障碍的接受了李老师的学说。
发乎情,止乎礼,这个“止”不是也要先“不失其发”?他今天听朝廷变动听得一腔激情,忍不住想吹捧谢大人,那就听老师的话先吹了再说?
崔燮怀里像揣了火块儿似的热,转天散学后先往锦衣卫衙门口转了一圈,看了那个在门口站枷的于秀。回到家天色还不晚,便紧着让人找来了开茶铺的刘·前庄头·管事,叫他安排看茶棚的人说说谈伦这案子,最好能叫在他们家茶棚说话本、唱曲儿的艺人编成话本传唱。
写杂剧和排演的时间太长,他们得抓紧于秀站枷的这两个多月,拿他当例子,取得最好的宣传效果!
这个话本不要求太突出谢瑛的功绩,而是把谈伦往青天的方向塑造,一定要把他遭于秀陷害,叫锦衣卫抓入诏狱后悲愤又绝望,以为自己会被屈打成招的心情塑造得详详细细的。
得把前朝历史上被冤枉入狱的名臣都拉出来跟谈右侍对比着,讲得老百姓跟着流泪才行。
然后,转折来了。
他进入锦衣卫诏狱后,不仅没有受刑,还感受到了主审谢试镇抚及下面吏员人等无微不至的关照。他在路上擦伤撞伤的,锦衣卫还替他用“酒精”擦洗伤口,严实包裹,叫他早早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