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希在旁边看得忘情,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不想被那名父亲一扭头发现了他,四目相交,对方朝他善意地点了点头。凌希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躲闪着也点了点头,就急匆匆跑掉了。
里岛是个神奇的地方,越到夜晚就越热闹,尤其是圣诞这种集体狂欢的日子。都说圣诞夜要合家团聚其乐融融,可那些最美好的童话故事里头,圣诞夜一样有人要穿着围裙、捧着火柴四处叫卖,没有顾客,没有观众,没有同情和施舍,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没有。好在还有大把大把的火柴,觉得冷了,点燃一支,幻想着面前出现温暖的火炉;觉得饿了,点燃一支,幻想着面前是满桌丰盛的食物;觉得孤独了,再点燃一支,幻想可以和去世的奶奶一起飞向天国……然而假的就是假的,火柴终究会熄灭,等到火柴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人不能有太多幻想,否则会冻死在自己的幻想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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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一抬头,已经走到了熟悉的天桥底下,凌希这才发现自己足足走出了几站地,难怪两条腿又酸又胀。他走到台阶边坐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起来慢慢抽着。
相隔不远的垃圾桶边,乞丐老朋友正在专心致志翻找着食物,他将一堆废旧塑胶袋逐个拎起来抖着,试图从中发现可以入口的东西,抖了一阵,只听“咚”的一声,里头掉出了一罐完好的可乐。老乞丐如愿以偿抓着可乐仰头就往嘴里倒,想必他平时常常看别人这样喝。无奈那可乐是没开封的,根本倒不出东西,老乞丐将罐子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会儿,开始用牙齿去啃可乐的边缘。金属质地的瓶身很滑,牙齿根本使不上力气,啃了几下没啃开,老乞丐恹恹地放弃了,转去寻找新的战利品。
一扭头的功夫,老乞丐发现了坐在台阶上抽烟的凌希,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朝凌希“嘿嘿嘿”乐了起来。
凌希惊讶不已,想不到老乞丐竟然能认出自己,他抬手小幅度摆了摆,可老乞丐并没做出进一步回应,只是直勾勾盯向他的嘴巴,还大力咽了口吐沫。凌希试着拿起烟盒晃了晃:“想要这个?”
老乞丐依旧“嘿嘿嘿”傻笑着,同时伸出两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
凌希会意,将打火机塞进烟盒里一并抛给了老乞丐。烟盒准确地落在老乞丐怀里,又因为对方应对迟缓而掉落在了地上。老乞丐慢悠悠弯腰捡起烟盒,先是好奇地闻了闻,又打开盖子从里头抽出一支烟来,学着凌希的样子塞到嘴里,然后……就“吧唧吧唧”大口嚼了起来。
凌希急忙伸手去阻止:“诶!诶诶!”
可他还是晚了,对方已经把香烟“咕噜”一下吞掉了。终于吃到东西,老乞丐乐得合不拢嘴,黄乎乎的牙齿上沾满了烟沫子,还津津有味地伸出舌头舔个不停。烟盒里还剩下几只烟,他干脆都拿出来全数塞进了嘴巴,撑得两腮都鼓了起来,眼睛眯着,好像正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般。
凌希表情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实在哭笑不得。不用问,老乞丐是饿坏了,说不定已经断粮好几顿了。他有心帮忙去买份饭菜,掏掏口袋才发现,自己出来的太过随意,手机和钱包统统没带在身上。凌希一时有些犹豫,吃不准应该立刻返回公司呢,还是先去之前打工的酒吧帮老乞丐要一点免费的剩饭剩菜。
惨祸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先是汽车轮胎异常刺耳的刹车声,随之而来是剧烈的碰撞声和车辆报警器发出的尖锐鸣响。凌希猛地抬起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垃圾桶不见了,老乞丐也不见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和玻璃碎片洋洋洒洒散落满地,一辆小货车失控冲上了人行道,迎头扎在水泥桥墩上,车头凹陷,引擎盖支起,呼呼冒着白气……
凌希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两手握拳警备地收在胸前,确认车子已经彻底熄火,不会再横冲直撞后,他放眼望向四周,寻找着哪个脏兮兮的瘦小身影,很奇怪,到处都没瞧见老乞丐,直到一群等待过马路的女学生指着车轮底下惊恐地齐声尖叫起来:“啊!救命!压到人了!”
顺着女学生们手指的方向,依稀可以看到车轮底下露出一小撮白花花黏糊糊的头发,还有顺着地砖缝隙不断蔓延的大片血迹。
驾驶室震颤了两下,司机踹开变形的车门,从里头连滚带爬钻了出来,他也知道闯了祸,面对围观的人群磕磕巴巴嚷道;“不关我事啊,是刹车突然失灵了,我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没喝酒,真的,你们要给我作证啊!”
愣了半分钟光景,凌希从震惊中猛醒过来,大步跑到车子旁边趴在地上朝着车子底下喊道:“喂,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喂!”
喊了半天,老乞丐完全没有回应,照旧一动不动躺在那,司机在旁边吓得抖成了筛子:“他他他还活着吗?不会死了吧?这可怎么办啊,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凌希气愤地打断了他:“别啰嗦,快打电话!”
司机吓懵了,两手高举着,投降一样:“打什么电话?打给谁?”
凌希也急得语无伦次了:“打电话啊!警察!报警!不对,先叫救护车!”
“哦,哦哦。”司机慌乱地摸出了手机,可是手指抖得太厉害,连着几次按错了号码。
凌希贴着地面伸长手臂,轻轻碰了老乞丐几下,对方动也不动。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老乞丐半边身体都被车轮压住了,四肢扭曲着,呈现出奇怪的形状。凌希不敢贸然将人往外拉,思前想后,他转回头向围观的人群求助道:“谁过来帮个忙,跟我一起把车子抬起来!”
一个路过的母亲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飞快跑掉了,那群最先发现老乞丐被卷进车轮下的女学生有心上前帮忙,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靠近,你推我、我推你地互相鼓着劲儿,一个中年女人拿出手机拍着视频,还有刚刚凑过来的行人在彼此询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等了半天,还是附近店家的老板带着几个伙计赶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车子抬高,移向旁边,使老乞丐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凌希脱下自己的外套,想帮来乞丐暂时包扎伤口止血,可老乞丐浑身都被血糊满了,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里,透过衣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整个胸腔是瘪的,胳膊断成好几截,眼睛鼻孔嘴角都是血。凌希也顾不得脏了,直接跪在地上靠近他耳朵喊着话:“能听见吗?醒醒!再撑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
来帮忙的店铺老板要冷静许多,他先是将手伸到老乞丐鼻子底下试了试呼吸,又将贴在耳根处感受了一下脉搏,最后翻开老乞丐的眼皮检查过瞳孔,惋惜地摇头道:“没用了,这人已经死透了。”
凌希无法想象,短短几分钟之前老乞丐明明还站在路边吃香烟吃得欢快,眨眼间就这么死了,他可怜巴巴望向店老板:“能不能……能不能再救一下?我要怎么做?人工呼吸吗?还是别的什么?”他眼神飘忽着,不知道该看哪里,无助地自责道,“我不懂这个,没留意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急救?到底要怎么做?”
店老板叹了口气:“怎么,你认识他?”
凌希想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对老乞丐一无所知,老乞丐对他同样如此,两人自然谈不上认识。可在他心里,老乞丐就是他来里岛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很多个孤单的晚上,他总会一个人坐在过街天桥的台阶上,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那些手牵手散步的情侣,看高楼上的万家灯火,看老乞丐和野猫争抢桥洞底下最角落背风的位置。
人和人的交往,是世界上最复杂又最简单的事,大部分人天生就是骗子,他们的眼神总是别有深意,他们的心事总需要反复推敲,他们的语言总会充满欺骗,嘴上说着好好好,其实又不屑一顾,嘴上说着来来来,却又很快转身离开……只有这个朋友是不同的,老乞丐不需要交流,不需要迎合,不需要揣摩和斟酌,你看他,他就会“嘿嘿嘿”地笑,递给他食物,他就会香喷喷地吃,哪怕只是一碗旁人看也不愿多看的残汤剩饭。
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凌希想起什么,半跪在地上将老乞丐的身体摆摆正,又将自己的外套盖在对方身上,顺便遮住了血淋淋头脸,这样看上去似乎体面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