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一声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脚踏草履,身着麻衣的老头蹒跚着爬上高崖。
他痛惜的看着地上的两个孩子,老泪纵横,口中还不断念叨着:“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衍凉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由得停住了步子,半晌才转过身来看清了眼前的人:“老,老头子?”
老头子抬起头来,几步扑过去,揽在衍凉与高崖之间:“是我……”
多年未见,老头子却像是丝毫都没有变过,与他在纳魂碗中想象出来的——灵光一过,衍凉苦笑着摇摇头,声音嘶哑的说:“纳魂碗中,也是您吧?”
老头子叹了口气,固执的在衍凉与山崖之间坐下:“是,那也是我。”
八年前,自从乞老头将他们三个从百郁林送走,老头子便觉大事不妙。此后他一直明里暗里想要出手提醒他们,可是却被乞老头发现,处处收他挟制,只能在极小处稍动手脚。
“他跟窦茗出海,我就知道要出事,”老头子长叹一声,一言一词尽是无奈:“我想要跟上,却被他发现了,是我敌不过他——又被他困住了,直到刚刚他身死,才得以挣脱,可惜还是来晚了。”
衍凉不言不语,只是在一边听他说着,直到老头子用一根半折的木棍,挑弄过地上散落的龙符。
“现在,咱们还有两条路能走。”
“什么?”衍凉尽是死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希望:“什么叫还有两条路?”
“这些年来,我纠缠在师叔的身边,终究也探寻到了一些关于九龙符的事,”老头子望着不远处窦茗和厉逊的尸首,又看了看衍凉怀中的执荼,不答反问道:“你知道……若是九龙符齐聚真的能开启天地灵脉的话,那当初众正道为何不齐心协力共寻龙符,反正开了天地灵脉大家就能一起成仙,可他们却偏要相互争吵使绊子,使龙符最终彻底离散吗?”
衍凉此刻静下心来,长久以来他也曾怀疑过这件事,但却苦于没人解释。
老头子知他必然不知道,有些惋惜生痛的摇着头:“因为,我们都被那零散的传说骗了……九龙符齐聚,确实能够开天地灵脉,但却不能渡众修士成仙。”
“这天地灵脉,每次只能供一人所用,历经万难寻齐的九龙符一次也只能渡一人成仙,而在这之后,九枚龙符便会再次离散。”
“众修士互不相让,更有心术不正的人既知成仙无望,便干脆施下那阴私的法子,阻得其他人也无法成仙,如此不知多少年岁后,陆上门派凋零,传说也跟着变得模糊了。”
“只可渡一人成仙,”衍凉听后,嘲讽的苦笑了起来:“天道当真绝情——”
人心,也当真险恶。
想来,天道也许正是窥探到了这人心的险恶,才断了世人的成仙之路吧。
“我不想知道这些了,”衍凉轻抚着执荼的发丝,平静地开口问道:“我想知道的是,九龙符是否真的可以使死者还生,又是否真的需要九枚齐用?”
老头子知他心中所想,不再绕弯子,而是直接回答道:“可以,这九龙符本就是天赐神物,自然可以使死者转生,且……也并不需九枚齐用。”
衍凉震惊地抬头看着老头子,却得到了对方更为肯定的回答:“九枚龙符方能换得一条性命,这本就是师叔放出去的谎话,为的就是诱你们去夺符,其实原本只需一枚即可。”
也正是因为如此,厉逊虽然在纳魂碗中被杀,却因为龙符还在他体内,所以仍能醒过来。乞老头为引诱窦茗去夺剩下的两枚龙符,所以才再次将厉逊杀害。
“可惜,”老头子痛惜的说道:“他们在海底挣得太厉害了,以致于最后灵脉尽断,龙符脱出体内所以才丧命——”
“所以只要将九龙符重新融入到他们的身体中,他们就能活过来!”衍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激动地问着老头子。
“是,”老头子释然的点点头,随即语调又是一转:“但,你确定选择换他们复生吗?”
“眼下你已拥有八枚龙符,只需再取得这方壶岛下的最后一枚,便可开天地灵脉,渡身成仙。”老头子面色严肃的说道:“即便你不想伤这方壶岛上的人,也可事先逼劝他们离开,事已至此他们就算继续留在仙岛上也绝无成仙的可能……”
“不必了,”衍凉摇摇头,伸手轻抚执荼的面容,慢慢溢出一丝浅笑:“独身成仙有什么好的,人间白头,才是我想要的。”
老头子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再说什么。无论是他,还是乞老头,亦或是百年前东秦门中的师长,都将成仙化作了自己最重的执念。
因这执念死不瞑目,因这执念化身为魔,因这执念奔波百年。
可眼下,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却用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那份禁锢了太久的执念击破了。
老头子疯癫的笑了起来,既悲又喜,既痛又快。
这样很好,未能阻止这些孩子的死亡,却能见证他们的新生,这样很好。
可就在他疯癫的笑声过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却突兀的响起。
“人间白头……”
衍凉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却发现他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窦茗却睁开了眼睛,极为虚弱的小声喃喃着:“好一个人间白头……只可惜,却被我亲手毁了……”
“小扁豆,”老头子和衍凉一起挪到他的身边,苍老的手慈爱的抚着他的脑袋:“没事,好孩子……都过去了,这些都不怪你。”
窦茗望着他们两个,却含泪摇摇头:“太晚了,过不去了。”
就算当年被他所杀的苍翎羽之人是死有余辜,可岱舆岛沉所害的千百性命却是累累血债。便是衍凉从此再不提起,他这一生也是难安的。
“别想那么多。”衍凉扭过头去,取过一枚龙符来,却被窦茗挡开了:“不必了。”
“那你到底要怎样!”衍凉压住声音,看了一眼厉逊:“那大哥醒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跟他交代!”
窦茗没有说话,与衍凉对视了片刻,而后说道:“若当初,你知道要救执荼需用九枚龙符的话,你会怎么办?”
衍凉一时语塞,这是长久以来,他最不愿去想的一件事。若救执荼需要全部的九枚龙符,且当初的自己没有能力避免员峤与方壶的死伤的话。
“你会陪他一起死。”窦茗虚弱的说出这几个字,却如重石一般压在衍凉心上。
“所以……我到底想怎样……”窦茗艰难的翻身,爬到厉逊的身上,痴迷的看着身下人的容颜:“自私也好,胡闹也罢,我想他是愿意陪我的。”
有什么自高崖之上滚落,坠向碧涛一片的大海,罪也罢,恶也罢,窦茗终于卸下了他背负的一切,与那个永远会纵容溺爱着他的大哥一起,再不会分开……
“春暖荼蘼盛,笺约结发长。”
细软的笔蘸着新研开的浓墨,一笔一笔在红笺上落下两行小字。温润修长的手将那红笺执起,放到唇边轻轻吹干。
“行了,去把它系到花藤上去吧。”
“好好好。”衍凉笑着一连声答应下,从执荼手上接过那崭新的红笺,刚要转身走出房门时,却被人拽住了衣摆。
“怎么,师公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他说着弯下腰,气息划过执荼的脖颈,引得坐在软凳上的人微微瑟缩。
“一起去吧。”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夏日拂过的一阵凉风般,没有半分疏离,只剩亲密无间。
衍凉笑了笑,依言将人抱起,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三春的暖阳照在执荼的身上,让他不禁眯了眯双眼。
出了卧房,路过悬挂着“夕鹊斋”三字的小厅,再穿过芭蕉遮蔽下的小廊,院中的石桌石凳却还是簇新呃模样,未曾沾染上苔痕。
这便是离开方壶后,两人落脚的地方。
衍凉按着记忆中的东崖小院,一点一点地建起这方位于凡尘市镇郊外的院落,作为他与执荼的相守之处。
“我前日想起书房中应有一卷《磨嵶心经》,找寻了半天却未曾找到,应是你抄漏了的,可记得要补上。”路过书房时,执荼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开口叮嘱着:“对了,还有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