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不如让九尾蛇一口咬成两截来得痛快淋漓。
那九尾蛇失了道侣,便也失了倚仗,说到底不过是金丹期大圆满也没能修到的畜生,受了这当颅一击,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得发出,身体便变成一团僵硬的肉,软绵绵地朝一边倒去。
徐行之心知大局已定,便放心地松开了手,身体随之往下堕去,转眼消失在了山林间。
元婴渡劫,要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一道狂雷不肯轻纵了徐行之去,追着他下坠的身体飞降而下。
徐行之已然意识全消,只在还剩一线清明时,觉得腰身一紧,仿佛有千万条柔软的春藤密密织起网来,让他柔软地堕于一片温柔乡之中。
植物的清香气让他鼻腔痒丝丝的。他歪了歪头,安心地昏迷过去。
因此他没能看见炫白的巨雷自天际引下,在孟重光后背劈出了大火般雪亮的光弧。
天妖乃天地诞育,千年难见,不入轮回,不入六道,自然不必遵循道家所谓金丹、元婴的种种规则。
若要硬要做一番对比,天妖刚刚诞化出人形与意识之初,便已接近元婴之体。
孟重光这些年在体内自造了一套完整的人修经脉回路,借以掩人耳目。此时他将那回路尽数抹去,直化天妖躯壳,将整副身躯回护在徐行之身体之上,把他滴水不漏地保护起来,是以那天雷无处下落,只能将满腔怒焰烧到孟重光身上。
孟重光已是妖态毕露,受此雷霆一怒,身体豁然一震,双臂下落,撑在了昏迷的徐行之脸颊两侧。剧烈的铁锈腥气于他唇齿间汹涌,他的唇角沁出几缕发暗的血丝,但他又缓缓吞咽了下去。
……不能弄脏师兄。不能。
闪电如狂乱的白绸在天际舞动,虚张声势,迟迟不肯再降雷霆下来,仿佛是在愚弄修道者,让他们得以喘息,在以为灾厄将消时,再毫不留情地劈头落下一道火链。
孟重光趁此时机,将被藤蔓牢牢包裹着的徐行之抱起。
徐行之身长整整八尺,虽因修道戒绝了凡间饮食,但肌肉骨骼匀称有力、有型有肉,寻常人要扶起他都要费不小的力气,但刚刚受了一道元婴渡劫天雷的孟重光却能无比轻易地将徐行之打横拥入怀中,轻松得如同拥抱一个沉睡的孩子。
徐行之身体滚烫,如烧如灼,唇畔启张,气流嘘出的温度极高,每一声喘息都喘进了孟重光心里去,搔得他心脏麻痒酸涩。
“师兄。”孟重光细声道,“师兄,重光来了。不要怕。”
他抱着徐行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密林里走去,细微的颠簸叫徐行之不舒服地睁开了眼睛。
孟重光陡然慌乱起来,想要将妖相收起,但徐行之烧糊涂了的脑袋只足够他辨认出眼前人是谁。
“重光。”徐行之的手攀上孟重光的前襟,声音很轻,“……你刚才去哪儿了啊,我都找不着你了。”
孟重光只觉心口剧痛,刚才天雷斩下都没有给他这样的体验。
徐行之昏昏沉沉地往他胸前拍了两掌,缓声道:“……找着了。没受伤就好。”
孟重光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应道:“嗯,嗯。”
说话间,孟重光已经把徐行之带到了他想要带去的地方。
他将徐行之重新放下,把脸埋在徐行之颈窝,依恋又疼惜地蹭动着。
方圆十里内凡是想活命的活物都走脱了,双蛇为求缠绵,悄悄打下、用来栖身的蛇洞里也早已是空无一物。
孟重光在短暂的温存过后,妥善地将徐行之放入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中,拇指在徐行之滚烫的额顶上反复打转。
——最初,最初他只想把这个说话有趣的人留在他身边,左右是无聊得很,多了这么一个人作伴,他也好打发注定漫长的光阴。
他既不肯留下陪自己共游山水,那自己便随他去。
假如呆得烦了,他随时走脱便是。
孟重光自认不是什么长性的人,甚至一早同九枝灯的争风吃醋,也是出自于小孩儿抢夺稀罕玩具的恶劣心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为九枝灯和徐行之的接触而真切地感到难受和刺眼呢。
他还记得那大概是他刚满十五岁的时候。
徐行之指导外门弟子练剑时,带了九枝灯与他一起去。
他向来有徐行之疼着宠着,剑法懈怠,学识稀松,也没旁人指摘,在徐行之带着九枝灯忙碌时,他就坐在外圈,啃着徐行之为他洗净的仙果,笑盈盈地望着师兄舞动风陵剑法时如鹤如松的身姿,仿佛苍穹之下唯有那一人而已。
徐行之演练过后,便是弟子们分批操练。但外门弟子悟性有限,天资欠缺,是以一个个舞得有形无神,颇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在。
抱臂看了半晌,徐行之无奈击掌:“咱们师兄弟处了这么长时间也都有感情了,高抬贵手,咱们以后出去操练剑法,千万不要说自己是风陵山的人,说是丹阳峰的,清凉谷的,都行。”
徐行之语气并不严厉,明显是在玩笑,弟子们哄笑成一片。
徐行之扬手招来九枝灯,让他演示两招后,自然地伸手扶住他挺拔紧绷的后腰,拍了拍,赞道:“你们看看你们九枝灯师兄,啊,瞧一瞧看一看。这腰,才是……”
九枝灯被徐行之一摸,本来板正的腰瞬间垮得溃不成军,双颊通红。
徐行之曾被广府君评价为“不着四六”,而在这个不着四六的人的领导下,整个风陵山弟子的风气与其他三门截然不同,大多数人对诸道之别并不很看重。
他们善意地起哄:“哎哟,九枝灯师兄这是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啊。”
九枝灯不善与人交际,被起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徐行之去轰他们:“去去,你们就知道欺负脸皮薄的。”
“师兄护短!”
“师兄莫不是心疼啦?”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孟重光阴下了脸,只觉得喉咙里层出不穷地冒出酸气来。
他食不甘味,放下果子,喊道:“师兄。”
徐行之站在高台之上勾搭着九枝灯的脖子跟底下的弟子打趣,自然听不见他的喊声。
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徐行之!”
直呼师兄大名,即使在规矩宽松的风陵山也可以说是非常无礼的举动了,站在外围的几名弟子听到动静,不满地回头瞪视他。
徐行之仍是没听见。不知道底下的弟子说了什么,他趴在九枝灯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九枝灯侧过脸去,向来冷硬的面部弧线温情得不像话,他伸手轻轻勾住徐行之后背,不轻不重地拍打,免得徐行之笑得呛住。
这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动作,然而却叫孟重光慌了神。
不是因为徐行之和九枝灯拉拉扯扯,是他发现自己不对劲了。
……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起初,孟重光以为自己不过是习惯了和九枝灯抢东西,见不得平时惯着自己的人和别人好。然而,只要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想去,孟重光便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想徐行之和旁人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只要想一想,冷厉的戾气就腾腾从心底里冒出来。
像孟重光这等样貌的少年,若活在现世中,媒婆恐怕已经把他家门槛踢破。即使他从小长在道门之中再清心寡欲,到这个年纪,身体也成熟了。
他第一次心悸,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喝醋吃味,都是为了徐行之。
就连第一次……,都是因为梦到了徐行之沐浴。
孟重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竟是离不开徐行之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牵绊于此人一身,除他之外,孟重光不想去认识任何人,只想待在徐行之身边,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没人告诉过他什么叫做喜欢,他只晓得,这样的执念让他自己都怕了。
对于这样的奇怪体验,他又慌又急又气,连随身的剑都忘了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事后,不明所以的徐行之哄了孟重光好久,孟重光方才稳下心神,竭力想把这种怪异的情绪抛诸脑后。
不久,他随徐行之前往白马尖征讨作乱的鬼修,徐行之意外重伤,却隐忍不发。
经此一事,孟重光终是无法再控制在心中翻滚作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