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想立起身,但是心口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倒了回去,令人眩晕的疼痛感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喘了几口气,听见院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有几个陌生的声音。花珏从小耳目聪敏,对声色特别敏感,当即便听了出来,其中一个声音正是在医馆另一个院落中养伤的道士的,他那天替老先生巡视病人情况,同他们短暂地接触过一次。
这些人这时候到他门前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花珏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他清楚地记得这间房被他搞成了什么样子:四周贴了符纸,炉台底下画了一个潦草的法阵。如果被那帮人发现,便是他驱使灵媒潜入山中的直截了当的证据。
花珏努力集中精神,想着至少要下床,把符纸赶快收起来,但他几番尝试都未能成功。他陷在一片漆黑的迷雾中,听见了门环咔哒一声,被人推开了。
他心头一凉。
没办法了……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在房中走了几圈儿。他听见了那人的脚步停在几面墙壁前,似乎是端详了一会儿他贴上的符咒,过后,那人又走了几步,在地上那个法阵边立了半晌。
但花珏越是等,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人没有动他的东西,反而在他床边坐下了,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给他掖了一下被角。
花珏心中一动,伸手抓住那个人将要离去的手,不知怎么的有了说话的力气,脱口而出:“嘲风?”
那只手的主人顿了顿,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拍了拍,语带笑意:“嘲风是谁?是你那天带来看病的客人么?”
花珏睁开眼,瞧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桑先生,正望着他微笑着。另一头,江陵城主推门进来,四下扫视了一圈儿,看到这间被花珏搞得怪力乱神的屋子后皱了皱眉,而后将另一侧门的窗户关严实了,走了进来,挨着桑先生坐下了。
花珏松了一口气。
“刚刚外面有一群人,看着不怀好意的样子,我们帮你赶跑了。”桑先生温声道,“我们昨儿踏青回来,发觉你还没有回家,过来一打听,却听邵医生说你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花珏讷讷地道:“伤,伤寒……”
桑先生再笑,指了指乱糟糟的屋子:“伤寒把屋里弄成这样?”
花珏低着头不敢说话。那两人却并未多问他什么,帮他把屋里收整好了,又扶他起来,监督着花珏吃早饭。
花珏的精神头仍然不太好,江陵城主仿佛巡视领地一样四处转了转后,过来对他道:“病了的话先搬到我们那边住罢,这地方没个照应的,邵医生又忙,离家也有些远。”
花珏刚要出声谢绝,桑先生却探手过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听话,我们答应了你奶奶,要照顾好你。”
如同往常一样,花珏不敢抬眼看桑先生,心也跳得有点快。但很快的,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脸,也是常常摸他的头,低低地在他耳旁说些什么东西。玄龙的手宽大有力,骨节漂亮,上面伤痕遍布,而桑先生的手细致精巧,是一双文人的手。
想到他,花珏忽而没有其他的心思了。桑先生和江陵城主亲自动手,帮他收拾了东西,再给老先生打了招呼,花珏却蹲在一边,偷偷摸摸写了一张字条。
他写:“我回去了,住家的对面,你要是回来了,就去那里找我。别生气了。”写完后,他在后面画了一朵迎春花。
他不知道玄龙还会不会回来。那天他让花大宝带话给玄龙,说自己不送了,也有几分生气的意思在里面。可花大宝听得懂他说话么?要是能听懂,会原话转述给那条龙吗?
他希望那条龙可以服用了凤凰泪回到江海,要是玄龙没有这样做,花珏也希望他能回来找他,他这里至少比外面安全。
花珏把那张字条团成一个小纸团丢在墙角,咬破手指,往上面滴了一滴血,确保玄龙进来就能发现。做完这些事后,他才跟着江陵城主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去了城南。城主在老医生那儿拿了药方,又重新请了一位传说曾是御医的行医者给他看了病,熬出了几贴药剂给花珏。那药方里尽是大补的药材,喝得花珏晕晕乎乎,隔几个时辰便流一次鼻血。
花珏还被单独安排到一处客房中,与桑先生住的天然居毗邻,府上园林中流水相错,走几步便有一处亭台,他不认识路,也不敢往外面跑,便老是在房间里呆着不动。
下午和晚上,天上飘了一点雨,花珏望着天,总是想起无眉那天告给他的话:“天有异常,是龙在难过。”
玄龙没有来找他,花大宝也没有回来。
那个人还在江陵吗?
花珏胸口的那片乌黑变得更深了一些,他没让那个看病的医生知道。生死有命,他头一次清楚地知晓,这一道坎是他和玄龙两个人的鬼门关,不能过就是死路一条。也算是他们有缘,不知道他们这两个奇怪的家伙,谁会先走一步。
他想着那条龙,慢吞吞喝着药。
“还想要做什么事不想?”桑先生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小花儿,你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客气。”
花珏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后,突然又点了点头:“桑先生,我明天能出门吗?我想去听一场说书。”
三里地开外,医馆某个小院子里挤满了穿着道袍的人,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屋子叹气。
“他娘的,又让他给跑了。”带头的人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江陵城主?那小子何德何能傍上了他的关系?”
“既然有江陵城主护着,那没办法了,我们只能从那条龙身上下手。”旁边人刚被江陵城主的人灰溜溜地赶去了一边,只能放弃了抓住花珏的心思,不住叹息。
带头人忽而眼前一亮:“他们是分头行动的对不对?那天那龙也是伤了我们全部,唯独留下他一人,看来对那姓花的小子上心得很。我们不如抓着这一点,做个诱饵哄那条龙上钩?”
“什么诱饵?”
这时候,旁边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开口了:“那龙若是真对他上心……要找的想必便是这个东西。”他面貌丑陋,左眼道额角处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痕,上面用刺青刺了一条银环蛇。他是这群人中间修为最高的养鬼人,这人摇了摇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瓶子,羊脂玉的小瓶,举着烛火找过去,能看见里面东西的影子。那是两个藤根雕的人偶,独阳不长,孤阴不生,这人偶正好是一男一女,正龇牙咧嘴地笑着。
“那个姓花的快要死了,要破法,就要找到阵法的源头。而降头法阵设下的地方,只要我们做些手脚,便能让它成为那条龙命归西天的地方……”养鬼人眯起眼睛,“能死在情爱上,也算是把天笑犯到底,那龙不枉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了罢。”
第20章 术-说书
花珏还是去听了那场说书。
昨日他还完凤凰泪,青宫道长邀他赴约时,他假装没有听见。但他躺在城主府中寂静的房间中,听了半晌自己掺杂着胸音的、破碎的呼气声,还是决定了走这一趟,想看一看对方究竟作何打算。
他伸出手,张开五指,看见了指尖隐约泛着青色。片刻后,他的房门被扣了三下,随后安静了下去。花珏张张嘴,第一个字哑在了喉咙里,接着有点惶恐地连说几遍才说出声:“马上就好。”说着,他换了件厚实的重锦袍,围了件狐毛披风,把自己里外严实地武装了起来,这便开门出去了。
当然,狐狸毛不是他的,重锦也不是他的,这些衣物都是十成十的新衣,花珏把自己卖了都裁不起这么好的衣裳,他这是借的城主府上的行头。
桑先生等在门外,见到他出来后,再往他手里再塞了个精巧的小暖炉。花珏问过他有关自己能不能出门的问题,桑先生答应了,却一定要陪着一起,这便提前收拾了马车和其他琐碎杂事等在这里。这位账房先生穿得单薄,却神态自若,望了望被裹得只剩一张脸的花珏,笑了:“这幅行当只出去一趟浪费了,你应当同我们一起出去踏春的。”
花珏眨巴着眼睛,桑先生拉他上车,几步踏上来挨着他坐下,再摸了摸他的头:“春诗临酒,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