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喜欢,从满心恋慕的孩童时期发芽,终于在此刻终止,足以做个了结了。他并非全然为了如今的自己,而更像是为了初遇桑先生时那个满眼泪水的孩童,千等万等,他是他等来的第一个了解他的人,他告诉他:看得见图上走龙是值得骄傲的事,给他一把伞,让他不用接着跪在雨里,检讨自己并没有做过的事,他不是一个撒谎的小孩。
他感谢他。即便此后十多年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单是这么长久的陪伴,他也要将其铭记在心。
眼前的少年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傻了。
花珏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着他。压了他十多年的遗憾在此刻得到纾解,他如释重负,很快便笑着补了一句:“你呢?”
震惊的少年版桑先生立刻回过神来,眼神也认真起来,下马对他一拱手:“我同样喜欢你,公子,萍水相逢如遇故知,日后有什么难处,只要你能找到江陵城主,报上我的名号,我定然会保你平安无忧。”
花珏目送他调转马头,哒哒远去了。
桑意拐过巷路弯道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今儿救的这个人着实古怪了些,虽然很投缘,但是却仿佛与他认识了很久一样,说话也没轻没重的,一点都没有他们是萍水相逢的自觉。
奇怪的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那人给他的感觉很温柔,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温柔得多。
桑意这么想着,身下的好马却陡然一阵急停,马蹄腾踏而起,几乎要把他掀翻过去。他赶紧顺势从马背上滑下来,连连抚慰暴躁的马儿,顺便探头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挡了路,以至于让他的小马驹也发了疯。
得,抬眼一看,自己的新上司便站在他面前,旁边还带了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瞅着应该是紫阳王。
江陵城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冷声问道:“你请假便是为了这个,私下定情么?”
桑意凶狠地瞪了回去:“您这话说得奇怪,听人墙角好歹也听全了不是?我后面只差对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英雄人物后会有期,您从哪儿听出的定了情?”
“回去。”谢然根本不理会他,“你因闲事请假,欺瞒军主,罚俸三月,回去抄写军规五百遍。”
“除了抄军规,您还有什么新鲜玩法么?”桑意的原则一向是打肿脸充胖子,被抓了包可以,但是气势不能输。他云淡风轻地道:“腻了。”
“腻了可以,抄一千遍。”城主也是云淡风轻。
结果他的军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桑意被一股冷到冰点的森然气场镇住了,顺着气息散发的源头看去,赫然是应当与他们商谈国师分封一事的紫阳王。
玄龙淡淡道了声:“劳二位先回茶馆中等候,本王有些事还要处理……十万火急。”
作者有话要说: 花小先生和桑小先生手拉手出去玩啦,大黑龙和少城主咬着手帕穷追不舍,超凶。
“我感觉我被绿了。”“好巧我也是。”
第49章 魅-最喜欢
玄龙本来是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的。他居于茶楼上, 与江陵城主话已至半, 却始终不见应当出席的另一个人,中途才知是那位小军师拦街救了个人。
谢阁老在军中去世,谢家长子谢然此时回到江陵, 接手城主之位, 这意思也便是主人回归,他紫阳王此前镇守江陵的成果要被这个小子一手攫取, 玄龙退居二线, 只当个陛下派来的友军。
玄龙治下, 却需要一个毛头小子当街抢人, 这无疑是驳他的面子。
江陵城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情况的不妥之处,不动声色地道:“桑少提督常在军中, 少懂人情,行事经常莽撞胡来,我怕他瞎胡闹, 便下去问一问情况, 还请您多担待,某在此暂离片刻。”
玄龙应了,看这少城主匆匆下了楼, 低声对旁侧人道:“……此子可有大成。”
旁边立着的一位参军道:“王爷, 江陵此地, 呼声高的却是楼下那位。”
玄龙呷了口茶:“这一个端稳持重,不外显,正合另一位意气风发不知轻重, 我看江陵旧主的意思却是让他们二人平衡一番,也让那外姓子替自己的亲生儿子挡刀。少年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若是锐气太盛,便只能做攻盾之矛……折断了便没用了。”
他起身至窗边,推开雕花琉璃窗,本想一观那老城主倚重的少年军师,没料到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眼睛。
他找了半个多月,音讯全无的花珏,正在楼下。
刚刚还在冷静分析的紫阳王立刻不冷静了,玄龙披衣下楼,正撞上刚不情不愿给自家军师准了假的城主,玄龙匆忙间只来得及解释一句:“是我的人。”便令人备好车马,往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江陵城主见状,立刻也不动声色地追了上去,一时间茶馆里倒是人走茶凉,留一地小厮随从面面相觑。
花珏根本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整个江陵最尊贵的两个人正在听墙角。江陵城主抓回桑意后,看玄龙的样子,也便知道今日会谈怕是谈不成了,但两方话已过半,立场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也不计较这么多事情,只等几日后登临王府再叙一回。
一时旁人走空,风声寂静。
花珏原地寻了两圈,始终没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个院落。
方寸之土,越过宽窄巷路和低矮平房后的土地,野草和花木蓬勃生长着,间或跑出一些小甲虫,嗡嗡窸窣占据这里。
在哪呢?花珏疑心自己走错了,可他转了好几圈,却发现此地的确空旷,再没有别的人家了。
花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不再走动,心知不是自己走错了,他无法继续蒙骗自己:这里一处人家都没有,没有花奶奶,没有他不认识的阿爹阿娘,没有他那个栅栏歪斜的小院子。
他的家在哪里?
花珏大脑一片空白。不过是二十年时间,这里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给他留下,连半个地基、半片砖瓦都没有。他见到了本应是他家引水渠后面的那一道小斜坡,花珏小时候常常从那上面滑下来,如此往复,玩得一身灰;也见到了本该是后院的地方立着一块沉重的灰岩,后来花奶奶请人在这里挖出了一口井。
难不成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还是说,当时的亲人们尚且居于别处,未曾搬迁过来。但奶奶明明告诉他,这宅院是几代传下来的老宅院,花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
花珏慢慢地蹲了下来,只觉得浑身疲乏猛地冲上头,冲得他一阵一阵的头晕。这些天遭到的刁难和吃的苦都不算什么,他花小先生穷到大,也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只是猫狗尚且知道在冬日寻求一处温暖的窝,他也只想回家看一看罢了。
“凤……花珏?”
花珏蹲着有点累,浑身散下来,将将跪倒在地,忽而听见有个人叫了他的名字。花珏只当是听错,却见到一抹暗沉的衣裳下摆来到他跟前,而后是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来,像是想摸摸他的脸。
玄龙原本揣着一腔火气,一路强压着不动声色,预备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与江陵城主还未走到跟前时,便听见了这人直白坦然的一声“我喜欢你”,玄龙当时险些把马鞭子折了。
但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这人半跪在地上,眼神空茫,眼里明明白白写着难过。
花珏抬起眼,看清了来人之后,只怔怔道:“你回来了。”
玄龙蹲下来与他平视,望见他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容一派澄澈,眼神也十分无辜。他先前强压下去的那点怒火倏忽又冒了出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跑出来,一走便是大半月,你究竟要干什么?”
花珏定定望了他片刻,慢慢回过神来:“我想回家。”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玄龙压着声音,目光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花珏本就有些难过,被那眼神看得受不住,猛地起身往回走:“与你无关。”
玄龙见他要走,心头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伸手一把将他扯回来,牢牢拽住了:“还是说你们乐坊中人生性如此,每天不招惹些许个人便不舒服?”
花珏没听懂他的意思,直接气笑了:“是,都是我招惹你们,我生来便应该独自一人的好,省得徒增烦恼,我死时找个坑一跳便是,命短的人活该孤独一世,活该被人指着说不该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