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众人纷纷失色,完全没有想到周陌竟这般没有丝毫贪恋权势之心,而小皇帝更是在早朝之后将周陌传到了御书房,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陌微微一笑,语气诚恳:“臣早就说过,臣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陛下您会是一名好皇帝,而臣的年纪有些大了,精力不复以往,也是时候该将这大梁朝归还给您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望着周陌耳边冒出的缕缕银丝,想到他多年的悉心教导,声音不由哽咽:“摄政王心怀天下,朕……甚是感念……”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周陌深深一揖——周陌自小教导他为帝之道,他向对方执弟子礼也并非与礼不合,“今后,还请摄政王多多帮扶于朕。”
“臣必竭尽所能。”周陌连忙还礼,复又笑道,“以后,‘摄政王’一词可千万不必再提。陛下莫不是想要置我于不义之地?”
小皇帝自知失言,不由破涕为笑。
与小皇帝说了半天“心里话”,周陌终于彻底卸下了“摄政王”这一沉重的头衔。
介于他如此“识相”,亲政的小皇帝必然会对他心存感激、多加照顾,起码几年间不会来找他的麻烦,而他只要看着小皇帝坐稳皇位便可真正完成任务、自在逍遥了。
——而事情也的确在按照周陌的想法发展。
小皇帝是周陌用心教导出来的,手段自然非同一般,很快便对各项政务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
三年后,周陌继归还大权后再度于早朝之上扔下一枚炸弹,表示自己身体有恙,希望能辞官归隐,而与他同时辞官的,还有工部尚书白缎。
此时此刻,白缎已经真正将雍容沉稳刻入了骨子里,原本年轻时的他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板起脸来、气势强硬,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官场磨练,他已然学会了如何将那股高深莫测的气质收放自如、处变而不惊。
虽然年近不惑,但白缎却仍旧被誉为大梁朝第一美男子,一举一动、乃至穿衣打扮都会引得众人竞相模仿,只是却无一个人能拥有白缎的三分风采。
他与周陌一个貌若潘安、俊逸风流;一个铁骨铮铮、权势滔天,都是梁朝女子们最想要嫁的意中人,然而即使成为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他们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结婚的意思,一直彼此扶持着走到了现在。
如今,哪怕是民间,也到处流传着两人的逸闻野史,甚至他们相识相知相许的经历也被极善于想象的百姓们夸张了数倍,然后编入戏曲诗歌之中,赞颂他们的品格高洁、为梁朝做出的贡献,还有那份同甘苦、共富贵、百折不移的深情厚意。
多年的经营下来,周陌与白缎已然成为了大梁朝的中流砥柱,他们一手促进了大梁的复兴,将自己深深刻进了文武百官与平民百姓的心中。
小皇帝本不想应允两人辞官,毕竟倘若一旦失去二人,就连小皇帝自己也有些心中没底。
但周陌与白缎态度坚决,小皇帝苦劝无果后终于不得不妥协,但却要求两人随时向朝廷汇报行踪,万一朝中出现麻烦,小皇帝还有求教的地方。
在答应了小皇帝的条件后,周陌与白缎终于辞官,携手游历大江南北,真真正正做了一对神仙眷侣。他们一路不仅游山玩水,还会体察民生民情,一旦遇到贪墨腐败的官员便出手惩治一番,被当地百姓们感恩戴德,甚至留下了不少动人的传说。乃至于那些因为天高皇帝远而肆意妄为的本地官员们也收敛了起来,生怕什么时候便被行踪不定的周陌夫夫摸到了老巢、揪了小辫子,丢官又丢命。
直到两人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他们这才返回白缎的家乡定居下来——而那里,早就因为身为“神匠故里”而迅速从一个贫困的小村落,变成了一做繁荣兴盛的小城镇。
这一世,周陌的身体因为年轻时损伤太大,的确没有活得太久,依依不舍得走在了白缎的前面。
这是他在两人开始轮回之后第一次先白缎一步离去,但即使他对于白缎极为担忧挂念,也抵不过寿数所限,无法强行逆天改命。
临走之前,他千叮万嘱要白缎好好过下去,不必太过悲伤,下一世……他一定还会找到他,与他重续前缘。
——毕竟,在两人最初相识的那一个世界,白缎曾在他的墓碑前做出过消散灵气的自杀行为,周陌实在担心白缎再傻傻得来这么一次。
自杀,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都是不好的行为,甚至会伤害到自身的气运与灵魂本体。
白缎并不太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只当是爱人在安抚自己,不管心中如何悲伤也只是含泪应了,笑着表示自己一定会保重身体,绝不做什么傻事。
周陌了解白缎,知道他言出必行,既然对他做出了保重就肯定不会胡来,这才怀着满心的不安与牵挂合上了眼睛。
周陌逝世、举国哀悼,老百姓们自发主动得披麻戴孝,仿佛痛失亲人,白色的纸钱于全国各地飘扬飞荡。就连小皇帝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快马加鞭,带着几名年纪较大的皇子赶来了白缎的家乡,在周陌的灵堂之上敬香悼念。
众位老友们都十分担心白缎的情绪,害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但意外的是,白缎看起来却相当平静。他有条不紊得处理了周陌的后事后便闭门谢客,过起了深居简出的平淡生活,甚至还收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小徒弟,将自己的一身本事传了下去。
——他的爱人一直是个醋坛子,不喜欢他对别人展现出过度的关心,更加不愿意他们的二人世界里多出第三个入侵者,所以就算白缎一直想要收几名弟子,也着实无可奈何。
除了教导徒弟以外,白缎最常做的事情,大约就是去镇外的坟地中坐一坐了。
周陌与白缎的母亲都被葬在了那里,父亲的衣冠冢也被移到了此处,而白缎也早早给弟子们交代了自己去世后埋葬的位置,也算是“一家团圆”。
不知为何,每当站在周陌的墓碑之前,白缎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他似乎当真经历过这样的情境,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望着周陌的墓碑茫然而不知方向……
也许这是他因为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觉,也许在周陌病重之时他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总之,白缎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当他越是思考、越是回忆,那情境便越是清晰——甚至,白缎还会觉得,“梦中”的他看向墓碑的角度与现在都有所不同。
现在的他是站在墓前,低头望去,而在“梦中”,他的视角却是……仰视的?并不是跪在、或是坐在碑前的平视,而是真真正正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的角度。
“梦中”,他就是这般靠在墓碑边,仰着头呆呆望着上面的字迹,然后……然后他似乎看到了周陌置身于一片耀眼的光晕之中,正在向他走来……
对于这些无法说清的谬误,白缎百思而不得其解,最终不得不将其归咎于梦境的混乱。
他轻笑一声,倒了杯酒洒在周陌坟前,向他絮絮着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几名弟子如何勤奋孝顺:“我本是不相信轮回之说的,但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下一世的,而且还一定能与你再次见面。”顿了顿,他叹了口气,“真是昏了头了……”
到出第二杯酒,仰头灌进自己嘴中,白缎眼神微微迷离:“倘若能有下一世,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呢?你不会因为在奈何桥上等我等得太久,又先行离开了吧?……明明我经常来到你的坟前见你,但你为何总不像梦中那般,也来见一见我呢……?”
说罢,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可笑,轻哂一声,又给周陌敬了杯酒。
因为答应了周陌要好好过下去,所以白缎并没有糟蹋自己的身体。他的饮食起居一如往常,还有诸位弟子们照顾,但由于身子骨从小本就不算太好、再加上心情抑郁难以开怀,最终还是逐渐憔悴虚弱了下去。
弟子们担忧万分、焦头烂额,而白缎的情绪却反而因此而稍稍明朗,甚至笑谈他等这一刻已然很久。
众弟子们心中难过,只能暗暗垂泪,越发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的师父,对于那位声名远播却又英年早逝的大将军摄政王也不知到底应当敬爱、还是应当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