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压低了声音,问他:“睡的好么?”
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哪怕对方近在咫尺,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顾闲答道:“尚可。”
宫九笑了:“我见顾先生睡得香,便没有叫你,看来这一路上一定是发生了许多事,顾先生愿意和我讲一讲么?”
顾闲稀奇道:“你想听我讲这些?”
宫九道:“因为我想听顾先生说话,但顾先生对着我时却往往无话可说,我只能委屈自己听一听别人的故事了。”
顾闲笑了。
“原来是我委屈了九公子。”
宫九忽然贴上来,像只猫似的蹭了蹭顾闲的脸颊,委屈道:“顾先生知道么,我方才险些就找不回来了。”
顾闲抬起手,摸到了宫九的脸颊,他微凉的掌心在宫九脸上缓缓摩挲:“为何?”
“这里漆黑一片,我实在是认不得路。”
顾闲笑了:“方才带我来时,你不是走对了吗?”
宫九道:“那时我牵着顾先生,就算走不对也要走对。若是屋子里有别人,就干脆把他杀了,好让顾先生躺到床上睡一觉。”
顾闲叹息道:“那我应该庆幸你走对了。”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宫九也跟着坐起来,笑吟吟道:“戌时了,顾先生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也好。”
顾闲找到自己的一双鞋穿上,宫九便适时的为他披上外衫,顾闲怔愣片刻,捏着衣衫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宫九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他只是坦然回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顾先生几个月没见,已算是几百年没有见过了呢。”
顾闲淡定道:“九公子很会说话。”
宫九并没有带着顾闲去多远的地方,他们走出宫九的住处,沿着风吹来的方向一直走,便来到了一处很宽阔的地方。
顾闲仍是看不见,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受——因为风。
狭窄的地方和宽阔的地方,风的流动是明显不一样的。
他好像能明白当初的原随云了。
若是一个人,一辈子都要活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天生的盲人还好些,可对于原随云那般曾见过五颜六色的风景的人来说,黑暗……实在是太可怕,又太寂寞了。
他们又走了许久,顾闲忽然闻到了风中传来的一种味道。
不是海的咸腥味,那是一种很复杂的香气。
有酒香、有果香、有莱香、仿佛还有女人的脂粉香。
很快的,前方又传来断续的,妖艳的笑声,那是女人的笑声,间或还夹杂着男人的说话声。
不止一个女人,也不止一个男人。
宫九出声道:“前面是蝙蝠岛的待客之所。拍卖会将在明天开始,而提前来到蝙蝠岛的人,都可以去那里享乐一番。”
的确是享乐。
好酒好菜,再加上美丽的女人,自然算是最好的招待了。
蝙蝠岛既然被称为海上销金窟,可不能连这点享乐也没有。
“我带你见见这里的‘享乐’。”
宫九走过去,随手推开了一道门。
这间屋子很静,算是这一排下来最静的一间屋子,显然是没有客人在里面的。
宫九推开门,却轻轻咦了一声。
他对着一片黑暗站了片刻,忽而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屋子的深处才有一个女人怯怯的答:“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情事。
“这倒是奇怪了……”宫九走进去,似笑非笑道:“我为什么闻到了一股郁金香?”
沉重的一声响,是房门关上了。
两个男人都走进了屋内。
“我……”女人道:“我喜欢郁金香。”
“原来如此。”
他似乎很轻易地就被说服了。
“我正好也知道一个人,他身上总是带着郁金香,他走到哪里,香气便留到哪里。”宫九用折扇轻轻按了按手心,道:“他不止留香,还喜欢留情,尤其是对美丽的女人。”
女人低低道:“我并不是什么美丽的女人。”
宫九笑了。
“最巧的是,据我所知,他不久前也上了这座岛,是不是?顾先生。”
顾闲显然也闻到了屋中的花香:“你是想说楚先生?”
他静静地感受片刻,摇头道:“这里没有其他人。”
宫九耸了耸肩:“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我们只招待了胡铁花英万里等人,楚留香却从滑车上离奇消失,至今不知所踪——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顾闲蹙眉道:“楚先生没有来?”
“没有。”
“那其他人呢?”
“除了楚留香都来了,我们已为他们安排了房间休息,只等明日拍卖会开始,届时顾先生自然会见到他们。”
顾闲闻言便放心的点了点头。
他却没有想到,宫九口中的“招待”,竟是将人统统关进了蝙蝠岛的牢房里,而明天拍卖会上的相见更是叫人哑口无言——那几个人竟是成为了拍卖会上被拍卖的物品。
看着顾闲浑然不觉的模样,宫九嘴角的恶意慢慢放大,声音却仍是平常那样,听不出丝毫破绽。
他忽然上前一步,准确的捏住了女人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一怔:“……我叫东三娘。”
“真是奇怪。”宫九歪了歪头:“这里的女人大都是没有名字的。”
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也没有名字,我叫东三娘,只是因为我住在东边的第三间房子里。”
“刚才与你在这儿被翻红浪的男人呢?”
东三娘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宫九只是淡淡道:“说。”
东三娘浑身都在细细的发抖。
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名字、甚至是年龄,但也因此,她变得足够敏锐,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
他绝不是什么寻常草包,也绝不像刚刚那个男人一样温柔又亲切——
她一咬牙,还是答道:“他走了。”
“去了哪里?”
“他在屋子里听见了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就立刻追出去了。”
宫九轻轻啧了一声,他垂着眼眸,问东三娘:“他有没有抱过你?”
“……有。”
“那他还忍心将你丢在这里?”
东三娘沉默一瞬,道:“我本就是这样的女人,他肯同情我我已经很感激他,又怎么敢奢望他带我走?”
宫九嗤笑一声:“看来他并没有看过你的脸。”
东三娘道:“是。”
“他那样的人,若是看过你的脸,是必定会带你一起走的。”
顾闲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皱着眉,问东三娘:“你的脸如何了?”
宫九道:“顾先生不如来亲手摸一摸。”
东三娘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不,我不要……”
宫九没有说话,东三娘却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压迫,她颤抖着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吐出更多拒绝的话,没一会儿,一只微凉的手便摸上了她的脸。
“失礼了。”
那只手抚过她的脸颊,嘴唇,鼻子,最后来到了眼睛处。
顾闲的手顿住了。
他摸到了东三娘的眼皮,东三娘的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闭合处却凹凸不平,似乎是用线密密的缝上了一般。
她的眼睛,竟是被人用针线缝在了一起!
顾闲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东三娘紧紧抱住自己,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咬紧了嘴唇,宫九冷眼旁观,自然也不会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许久,顾闲才问:“多久了?”
东三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顾闲问:“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东三娘道:“好多年了……我、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记不清日子了,我甚至觉得已经过了几百年。”
顾闲再一次沉默了。
宫九冷冷道:“这蝙蝠岛上呆着的都是瞎子,个个瞎如蝙蝠,你的眼睛缝上与否,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东三娘默默抱紧了自己。
宫九眼中是全然的漠然,他没有兴趣去同情任何人,但他的目的却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