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知道,赵琮当初令魏郡王府给他挂了一年的白。
他当时倒没觉得高兴,只觉得心酸。
因他想起了上辈子,上辈子赵琮死时,魏郡王府才给挂了几天的白?
这辈子,他假死,赵琮却这样对他。
想到这些,他的眼中不由漫上了名为柔和的陌生情绪。
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的眼中也会有这样的感情。
是以如今的赵琮这样担心他,他哄一哄赵琮也没什么,过去都是赵琮哄他的。他两辈子加起来,本就比赵琮大。赵琮虽已亲政,虽是皇帝,却也才二十一岁。
这样想着,他便上前坐到赵琮身边,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听到他说话,赵琮到底绷不住,皱了皱眉,问道:“怎的回来这么晚?”
“我去张家街寻一位手艺人,他却回乡下老家住去,我又往城外跑了一趟,好歹在关城门前赶了回来。”
“去寻手艺人做什么?”赵琮好奇。
“我今儿买了个稀罕东西,城中只有这位老人家能在里头刻字。”
赵琮本还好奇,一听这话便又不高兴,原来是为了将礼物完善,好送礼去!
一直观察着他的赵世碂,清晰地看到他面上表情的变化,赵世碂不解他为何突然便不高兴。他坐着比赵琮要高许多,赵琮低头不看他的话,他便看不到赵琮的脸。他顺势又滑跪到榻边,仰头去看赵琮:“陛下?”
赵琮没搭理他。
他伸手去拉赵琮膝上的毯子:“陛下……”
赵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有些可怜巴巴,到底又不忍心,勉强道:“无碍。”
赵世碂从前襟内掏出一个小荷包,将它递到赵琮跟前:“陛下。”
“嗯?”
“陛下,你看一眼。”赵世碂将荷包摆到他腿上。
“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
赵琮想了想,搁下手中的手炉,抽开荷包的系带,从中拿出颗水滴形状的东西来。是琉璃。他立刻想到路远说的话,原来这就是赵世碂要送人的那东西!
嗬!送礼物给小娘子,还拿来给他看了把把关?
真当他赵琮是他爹啊!
就算是爹,也没道理帮儿子看这些东西吧?!
赵琮烦躁地也没仔细看一眼,便将东西塞回荷包中。
赵世碂一愣,轻声道:“陛下不喜吗?”
赵琮抱起手炉,再度不搭理他。
赵世碂也有些失落,他上回给赵宗宁买头面的银楼,掌柜的如今一有好东西便往洇墨那处送。那家银楼也的确很有本事,常能寻到精巧又稀罕的物什。他今日出宫去看宅子,便去随便看看,想找些东西送予赵宗宁。
哪料,他一眼便看中这琉璃。
尤其听闻里头能刻字后,他便立刻买下来。这东西好看,做扇坠儿最合适不过。且这琉璃烧成了雨过天青色,正是赵琮喜爱的那种朦胧飘渺。
可是赵琮并不喜欢。
赵世碂也低头不语。
室内安静极,赵琮又心疼起来,他看了低头的赵世碂一眼,还是开口:“你送予女娘的东西,给朕看,朕也不能替你拿主意。”
“陛下,这是送予你的!”赵世碂立刻抬头。
“……”赵琮愣住。
赵世碂再从荷包中拿出扇坠,递到他眼前:“里头刻了字儿。”
赵琮云里雾里地接到手中,仔细看了眼,里头还真刻了字。
刻了“宝”字。
“这扇坠儿到底小,老师傅说只够刻一个字。”
“……哦。”半晌,赵琮就应了一个字。
赵世碂却将脑袋歪在臂膀上,继续仰头看他:“陛下喜欢吗?”
赵琮莫名地觉得脸有些烧,这种时候,面对这张脸,以及这样期待的眼神与表情,有些扛不住……
“可以让染陶打个络子配,用天青色的丝线。”赵世碂建议道。
赵琮已经不大会说话,幸而他的身子不好,脸色常年偏白,即便此刻因脸烧而有些红,也看不出太多不同。
他将扇坠儿捏到手心,过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头问:“可吃了饭?”
“尚未。”
赵琮赶紧指着小桌:“吃。”
“陛下喜——”赵世碂还要问。
赵琮打断:“快吃,再不吃便凉了。”
“那陛下喜欢吗?”赵世碂却不愿放弃。
赵琮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头。
赵世碂这才笑撑着矮榻起身,继续靠着赵琮而坐,背对他,埋头开始吃矮桌上的东西。他已四五个时辰未进食,此时的确饿极,只知苦吃,却也吃得好看。
赵琮靠在引枕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漫上的,有复杂,还有不解,更有些许的迷茫。
与赵世碂一样,虽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他又何尝真正恋爱过?
他又何尝得知喜爱与喜爱其实也是不同的?再者,他一直当小十一是他的侄子,从未往其他地方想过。
他再低头看手心躺着的水滴,隐隐现出其中的“宝”字。
他虽不解,此刻却也的确高兴极了。
他再看一眼赵世碂认真吃饭的背影,到底还是露出一丝笑容。
第99章 可他不愿做赵琮保护下的无用之人。
那枚水滴形的扇坠儿, 赵琮没舍得用, 染陶虽的确给他打了个络子配,他却也将扇坠儿压到了枕下。
随着化雪与放晴, 朝中一切恢复如常。
赵琮的心境倒没有跟着恢复如常, 但诸多事情需要他来决策, 他也只能压下纷杂的情绪。
在开封府过完年的谢文睿将要去永兴军路的任上,临行前, 来宫中见他。
赵琮与他既是君臣, 也早已是好友。
谢文睿直接来福宁殿见他,得了通传, 他便走进殿中。
听到脚步声, 赵琮抬头看他, 笑道:“文睿来了?”
只这么一声,谢文睿便已察觉,他们陛下是真变了。
他虽说在开封府过年,却在永兴军路负责军务, 并非京官, 年后这些日子, 但凡朝参,他也甚少参与,与陛下见得少。只听人说,那位消失五年之久的小郎君回来了,陛下因此和悦了不少。如今上朝时,下头人上奏也不似从前那般爱抖。
今日一瞧, 当真是如此。他心中感慨,那位小郎君真是个厉害人啊。
此刻,面前的陛下,与其说是变了,不如说又隐隐有了几分从前的姿态。
他收起心思,行了个礼。
赵琮指着面前的圆凳:“快坐。”
谢文睿也不客气,当即坐下,并道:“陛下,明日臣便启程去永兴军路。”
“雪化了,路上好走。”
“正是。”
赵琮又笑:“只是朕今日叫你来,是有其他事。”
“陛下请讲。”
赵琮指指桌上他正看着的疆域图:“文睿,朕欲派你去登州。”
“陛下?”文睿不解地看他。
“这几年你在永兴军路督促马匹之事,成效显然,养了一两年的马再运到其他地方,甚至是南地,也无不适。你做得很好。”
谢文睿有些羞赧:“多谢陛下夸赞。”
“朕知道,这几年你也顶了不少的压力。”赵琮说罢,叹气,“其实何止是你,初时朕提出这个举措,诸多大臣反对。前年,朕令你将马往南方运去时,他们更不解,甚至连朕的老师也进宫来劝朕。中原之地,自古以来便占了些许地利,遇上太平年份,人们往往过于平和,也有些自得。”赵琮指了指图上的广西两路,“他们以为将马送到这两处是浪费,西南处自开国以来一直太平,此时看起来威胁是不如北边,可一旦打起来……”
谢文睿听了此话,脸色也一凛:“臣明白这个道理!”
“也幸好,你能顶住重压。年前你回来时,朕听你说了,手下有几人也很得用。此时,也该做些其他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
谢文睿皱眉仔细看桌上的疆域图,想了会儿,抬头问道:“陛下欲派臣去登州,组建水军?”
赵琮笑:“不愧是文睿!”他又道,“只是不仅如此。”
谢文睿认真地看他。
赵琮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扇坠,眼睛倒也没看桌面,不知看向哪处,喃喃道:“登州临海,他们只看得到这点,常因登州无盐场而以为水军并无需要。大臣们更因辽、夏之地无水域,以为水军毫无用处。可是他们忘了,与登州隔海相望的,还有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