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空,你找无双练去。”
无双呵呵傻笑起来,顺手抄起一块石磨盘,似乎很喜欢这个提议。无咎不依不饶地还追着无恤,口中高喊着“看招!” 一剑劈去,被无恤用长棍横挡了回来。
……这帮禽兽,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完全不懂得欣赏你们首领的智慧!
卫庄气得脑仁疼。他觉得自己急需寻找一些更有水平的人共商大计。
新郑城北有一座荒凉的小院。门口堆着寸把厚的落叶无人清扫,却有许许多多雀鸟在其中蹦跳啄食,见到人来了也不飞,只是用一双双好奇的黑豆似的小眼睛上下打量。卫庄仰头瞧着伸出院外的一树梨花,伸手扣在门扉上。
一个小童拉开门,目光恍惚地瞧着外面,像背书一般摇头晃脑地吟道:“公子染病,不见外客。”
“你跟他说,是一位姓卫的故人来访。”卫庄好笑地盯着他。
“公子说了,什么人都不见。”
卫庄摇了摇头,突然拔地而起,轻身掠上了伸出来的梨树枝杈。小童这才慌了。
“客人!客人你要做什么——”
“主人虽不愿见客,可是若是有强人穿墙入户,即使不想见,又有什么办法呢——”卫庄意有所指地拖长声音道。
院内还是寂静无声。然而就在卫庄从树上往院内跳的那一瞬间,三枚利器破风而至,同时袭向他咽喉、气海、膝端三处要害。他忙长袖一卷扫下前两枚,膝弯提起避过第三枚,另一足半空借力,转了半圈。此时第四枚暗器打向他侧腰空门,无论是时机、位置都拿捏得巧妙至极;卫庄却看清了来物,手掌半途一捞,将那“暗器”一把攥在手里——竟是一片未写字的竹简。
院中立着一个高瘦的中年人:衣着朴素,头上戴了顶样式简单的黑玉冠,却自有一种高贵的威仪。此人狭长眉目,高鼻薄唇,相貌与韩王有七八分相似,然而眉目嘴角却蔓延出许多细纹,目光也要冷峻得多。
卫庄笑了。
“非叔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手?”
“韩国想杀我的人能从新郑排到南阳,如果不会这一手,你今日还能见到我么。”
“庄既然学成归来,韩国若有人想动非叔,也需先问过我手中之剑。”
“哼,行剑攻杀,不过暴憿之民而已。”
“非常时行非常事。今我国府库不盈,囷仓空虚,内有谋私通敌之患,外无死战克敌之师,需用非常之手段,方能存韩。”
“存韩?”公子非突然哈哈哈大笑,“如今还有人想着要存韩么?上党移祸,肥周退秦,水工疲秦——这些智术奇计尚且不能存韩,何况区区一个韩非?”
对着这个人,卫庄的神色只有更加恭敬,“——请非叔教我。”
公子非收了笑,半似怜悯半似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一拂袍袖。
“韩国,无救了。”
第7章 七
纵之章四
黄昏。浮云。远山。孤城。
城楼西面垂着大朵的火烧云,城垛上插着一排猎猎作响的大旗。女墙的影子被落日越拉越长,影子后面站着一排共二十四个手握长戟的兵卒,个个灰头土脸,口干唇裂,盔甲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沙土。
他们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此站了四个时辰了。
盖聂正是这二十四名守军之一。他耐心奇佳,倒是不以为苦;嘴唇裂了便连血一起舔一舔,沙子迷了眼便用力揉一揉,直弄得泪流满面。突然,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他回过头,只见身后站着笑吟吟的司马尚,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大汉——此人一身铠甲,唇上蓄着一字胡,须发皆有些斑白;然而他的眼睛还很年轻,眼窝深陷,目光炯炯,一喜一怒都带着逼人的气势。
司马尚笑道:“将军,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盖小兄弟。盖聂,这位便是你最最仰慕的李牧将军。”
盖聂一惊,仿佛一天积累的疲劳瞬间便从身上飞走了,赶紧行了个军中大礼:“将军——”
李牧双手将他托起,微笑道,“军中无需冗礼。”这轻轻一托,却让盖聂惊觉哪里不对——原来这位名震天下的赵国大将,右臂袖中伸出的,竟是一截木头!
李牧见他目光,特意伸手摆了摆,道:“牧少年时不幸患上曲挛之疾,幸而遇到墨家的高人相助,安了这只木手,方能骑马拉弓,君前跪拜亦不致失礼。”
盖聂觉得喉头酸涩,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却一句也对不上来。
司马尚知他木讷,于是引开话题道:“我跟将军说新兵之中藏有一位不世出的英才,剑术无双、熟知韬略,又能吃苦耐劳,将军便猜你是墨家非攻院的弟子,不知是也不是?”
盖聂摇了摇头。李牧道:“这倒奇了。天下门派虽众,然而诸子百家之中,精通剑术兵法却甘于白身、不求显达之辈,实在是极少数。尤其是那群所谓的纵横家,稍有些卖弄口舌的本事就急着面君游说,恨不得一步登天,出将入相,却也没见他们做几件实事。”
盖聂大窘,惭愧地盯着足尖不敢出声。
司马尚笑道:“倒也不可一概而论。传说中的纵横传人如苏张等,那可是一人之力强于百万之师,谈笑间翻覆天下,也不失为赫赫功业。”
李牧道:“我听说苏秦、张仪皆出自鬼谷,‘合纵’、‘连横’为他们所创;而鬼谷派不但对儒、墨、道、法、兵等世之显学皆有涉足,且能融会贯通、运用自如,又有李悝、乐毅、庞涓、孙膑等奇人辈出,不愧为天下第一奇门。而如今的士子虽然言必称纵横,却并非鬼谷弟子。若是有缘得见真正的鬼谷传人,想必是一件幸事。”
盖聂有些尴尬,还是盯着足尖不放。司马尚拍了拍他道:“不说这些,小兄弟不愿提起师门,想必另有苦衷。倒是关于目下秦赵对峙之局,将军想听听你的见解。”
盖聂受宠若惊,忙抬头道:“不敢。属下少年久居他国,对于赵秦两国内外局势,仅是道听途说而来……”他受到李牧的眼神鼓励,顿了顿又说了下去,“然而就我先前游历所见所闻,我国土地之众不如秦国,人口之数不如秦国,国库内的粮草、武器储备不如秦国,举国之兵亦不如秦国;虽然将军每每能够出奇制胜、以寡敌众,然而如若长久相持下去,我国——我国——”
李牧边听边点头,最后露出了释然的苦笑。“小兄弟不必自谦,如今的赵国,能有你这般见识的清醒之士,十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他跺了跺足,挥手遥指着城楼西面道:“此城名为平坦城。相传二百多年前,赵简子在此地建城屯兵,是为了守护赵国先祖的发迹之地,也是我国的旧都——晋阳城。然而孝成王十八年,秦拔榆次等三十七城,二十年又攻下了晋阳;从此整个太原几落于秦手,太行以西只剩下寥寥数座小城,赵国半壁江山已失。虽然国人还是惯称‘太原’,然而那里,已经是秦国的太原郡了。”
盖聂心中黯然,沉默不语。
李牧接着道:“有人建议我放弃平坦城,退而死守井陉关,便可保邯郸无失。盖兄弟,你认为呢?”
盖聂想了想道,“属下以为,平坦城距离井陉不到四十里,战时可成犄角之势,不宜轻弃。”
李牧眼中光芒闪了闪,又问:“根据我军探子回报,秦国自肥下退兵后,关内大营的主力一直没有动作,此次有调动迹象的不过两郡老卒,至多三五万人。你觉得,他们会如何进兵?”
盖聂恍惚有了种在鬼谷内被师父定期考核的感觉,不自觉地气沉丹田,背挺如松,朗声对道:“属下以为,秦人此战,意在试探,而非决胜。自长平之战以来,秦对赵用兵,鲜有不胜者;然而肥下让他们栽了个大跟头;像王翦这般谨慎老将,在摸透我军精锐的战力与战法之前,不会轻易令大军出动。他们以少数郡兵犯我边界,一则可以骚扰我军修筑营垒、训练新卒,二则可以试探我军对于奇袭的反应,以便为今后的举国大战做好准备。”
李牧眯眼道:“那么在你看来,我军应该如何应战呢?”
盖聂道:“此战虽为秦军的试探之战,然而亦不可小看秦国铁骑的行动之速。多年前的鄢郢之战便是一例。当时秦昭襄王令秦将白起攻楚。楚国的优势是地广兵多,不易攻取;然而劣势也同样是地域太大,兵力分散。白起为使楚军来不及集结,令七万秦军只随身携带数日的干粮,长驱深入,直捣楚地腹心,一路夺楚粮为食;后又引西山长谷水灌城,溺死鄢城中军民数万,威胁郢都。楚顷襄王被迫迁都于陈。如今正是麦收时节,倘若秦军故技重施,自己不备粮草,打算务食于敌,其战必速、攻必取,便有可能悄然奔袭至我军防线背后,危及邯郸。属下以为,我军应当坚壁清野,以俟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