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屋内两名昏昏欲睡的侍女受到了惊吓,猛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内拉。孩子骑在窗台上又哭又闹。“娘!娘!!”作为一名三岁小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脚又滑溜,侍女们又捞又拽,也没拦住孩子的半个身子越溜越远;何况他哭声极大,侍女们又怕宫人以为自己欺负公子,不敢使太大力气。眼看天明就要跌出窗台,一名黑衣侍卫忽从长廊的一头走了过来。
天明的目光与那人对上,吓得打了个嗝儿,顿时就不哭了。
黑衣侍卫斜了一眼这边的乱象,飘然远去。他经过楼阁和庭院,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还巧妙地避过了所有执戟宿卫的岗哨。最后,他轻身跃进太医令的别院,在药材房的后间寻了个藏身之处。
他前脚进去,这日当值的太医后脚便到了。两人在屋内打了个照面,太医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即转身将柴门从内扣住。
“我竟不知大人亲来。上次雀鸟传来消息,大人还在燕国抽不开身。”
黑衣侍卫取下头盔,露出束起的白发:竟是流沙首座本人。“蓟城之会后,太子丹先是将我们软禁,试探每一国的态度;后又裹挟各国使者歃血盟誓,绝不泄露刺秦大计。当然,倘若此行顺利,六国多半乐见其成,所以大多数人的确会全力配合他。至于卫某,只是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静观其变34 当前是第: 36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罢了。”
老太医捋须冷笑,“计划尚未成功,燕太子已经以六国合纵长自居了。”
“无且,依你之见,燕丹的计划有几分可行?”
“微乎甚微。罗网之中有太多深不可测的怪物,而秦王的亲信侍卫,也皆为高手。何况还有盖——”
卫庄打断他道:“那么万一成功,局势又会怎样变化?秦国是否有政局大乱的可能?”
太医摇头道:“老朽看未必。公子扶苏身为长子,仁孝宽厚,深受群臣拥护,继位应当没有疑义。”
“不错。倘若燕丹之计不成,秦王必倾举国之力攻打燕国;倘若此计可成,公子继位之后,除了为父发丧,恐怕第一件事还是发哀兵攻燕复仇。燕太子只盼望出现一种可能——秦王死,秦国乱,却仿佛不知此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卫庄双手背在身后,望着挤入屋内的一线余晖。“如果继位之人并无二选,如果群臣的目标始终如一,那么即便刺客一击得手,除了泄愤和复仇,燕丹的计划对于燕国来说还有何别的意义呢?”
太医赞同地点头。“无论成败,那名刺客只是白白地送了性命。”
卫庄道:“刺秦这件事,他们策划了太久,目下流沙已无法插足其中。但哪怕有微乎其微的一线可能,我也不想看到燕丹得偿所愿,以合纵为名号令山东六国。韩国的命运还是会受大国摆布。人不是不能杀,但那个人必须死得恰到好处,方能起到最大的效用;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在时机不对的时候仓促动手,是外行做的事。”说着他转向老者,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无且,你要救他。”
“秦王么?”
“如有可能,最好连刺客也一并救了。我不指望那人完整无缺,能出气就行。我想从他嘴里,问出关于燕丹和墨家的一些事。”
“大人,若要设法保护秦王,老朽尚可见机行事,但说到刺客……老朽着实力不从心。”
“放心,你会有个很强的帮手。几乎和我一样强。”
老太医震惊道:“莫非大人打算把无双、苍狼和白凤一并派来?”
卫庄轻哼一声,“就凭他们?每人掰碎成三半,再长成一模一样的,合起来也不行。我说的是盖聂。”
“盖聂?!可他是秦王的侍卫——”
“以我对盖聂的了解,倘若事情危急,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秦王,那是他的职责。但他也会试图救下那名刺客;那是他的朋友。”
“倘若事情危急——要么救秦王,要么救刺客。没有人能够同时做到两件事。”
“没人能做到。”卫庄点头道。“但有人一定会去试。上天入地,天南海北,或许就只有这一个人。”
太医还是难以置信。“不可能。这简直就是……愚蠢。”
卫庄勾唇轻笑。“此人蠢的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意料。这就是为何他的行动完全无法预测。”
太医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只能挣扎地问道:“那么,是否需要属下去找他商讨此事?”
“不必。若我猜得不错,他应会先来找你。而你要做的,便是在此处等。”卫庄说着重新用铜盔盖住头发,提步向外走去。“可惜燕丹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好的计划,都离不开等待,和观望。”
TBC
第57章 五十七
聚散之章四
“……易水之上,太子与众宾素冠白衣,送行数里。乐师击筑,行者和而歌,声慷慨,众皆涕下。约十四日后,燕使将抵秦都。”
赤练的字体隽秀,文辞优美,不愧为流沙最有文化的人之一。卫庄心里默默称赞,然后把绢书丢进火盆。
公主毕竟还是位心思细腻的少女,从行间判断,当她亲眼目睹易水送别的情景,即使表面不为所动,内心也不禁为周围悲凉豪迈的情绪所侵染。可惜比起那些所谓的侠义风骨,卫庄想要了解的东西更为实际——比如使节团有多少辆车,载重几何,副使是何人,有何能耐,随行人物中有多少墨家弟子等等。
看来是无从推测使团那一边的具体行事了。那么盖聂这一边呢?他在考虑着什么计划?
虽然总在人前对同门表示不屑,但卫庄心底很清楚,师哥是个难以捉摸的对手;他的“愚蠢”正是他的胆略,看似至刚至拙,却敢于做常人不敢做、不敢想之事。况且盖聂也并非全无城府。他不屑于说谎,但又天然地懂得保守秘密,然后在最合适的时候吐露一部分,将剩下的永远葬于沉默。这种玩弄真相的技巧其实相当高明,还带着一股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魅力。
卫庄本人也不得不承认曾经中过类似的欺瞒。大约一年前,他拿着盖聂的地图,去邯郸西面阻截郭开一行,后来发现盖聂已独自将他们解决了。那日流沙搬空了车队上的财物;卫庄曾用剑划开无头尸体的衣裳,发觉尸体颈部有绳索勒过的痕迹,胸口还印着一大块方方正正的青紫斑痕。当时他便推想,此人生前曾将什么重要物事挂在脖子上,紧紧贴肉藏着,后来胸前受到重击,印出如此形状;东西随后被人取走。考虑到当时的情形,唯一能拿走这件东西的人只有盖聂。
盖聂把几车黄金宝物拱手让出,却偏偏带走了这一样东西,可见此物的价值太过不同寻常。卫庄心中顿时生出一个隐秘的猜测——除了赵国国宝,还有何物能令不为钱财所动的师哥如此在意?
卫庄担心盖聂将从郭开那里得到的东西转交给赵国王族,于是亲自到邯郸,言语间试探,并故意说起公子嘉和太子丹的故交旧事;从盖聂的反应来看,他本就未十分信任公子嘉,也不打算在战前离开邯郸。卫庄于是放了心,认为和氏璧不可能真在盖聂手里——否则他既没有献璧给公室,又不肯逃出危城,还能如何处置这件宝贝?从盖聂的角度推想,围城之后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如果他死了,世上就再无人知道和氏璧的下落。然而城破之后,秦王在邯郸赦免了数百名赵人的死罪,卫庄终于从别人口里听说了那个“一璧换一城”的传奇故事;他这才意识到盖聂先前的表现有多么滴水不漏,不禁为自己的失算而恼恨不已。
明知自己只有一线生机,却不惜将国宝赌在这最微小的生机之上。师哥,你还真是自负得很。
所以眼下这种情形,亦不可再次低估了盖聂的野心。
当天下最可怕的刺客对上天下最有权势的君王,就好比两只玄虎——不是相背奔走,而是相向而行——在接近的一瞬间发出搏命一击。如此如雷如霆的刹那,即便是他卫庄,杀一个,救一个,也已经是极限。但,那个人的固执是连恩师都治不好的顽疾,即便在他耳边吼上一百次你做错了,失败了,你必须做出决断,他仍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