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沉默了许久。但此刻盖聂听着他的呼吸,判断他的心意已经有些松动。“昌平君意下如何?”
“与你合作……哼,鬼谷纵横皆是狡诈狠毒之辈,我与卫庄的合作是个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倘若你我再联手一次,只怕启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你先背叛盟约,杀了流沙派去迎接你的杀手么?”
“那么卫庄为何一直隐藏身份,不肯带着另一半玉玦现身?他只想暗中操控一切,根本没有与启结盟的诚意!”
不,小庄没有亲自去,只怕也是有原因的,盖聂想到——他早已计算到自己内伤发作的日子便在左近,而与昌平君的合作是一件大事,他不可能带着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暴露的弱点赴会。而没有将半枚作为凭证的玉玦交给那群埋伏在林中的杀手,是因为不够信任?小庄曾说过,“……流沙这几年已经壮大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我只是将任务派给了一批在师哥离开楚国后加入的新人。”看来,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但连卫庄也未曾料到,这个决定引出了后来一连串的事件,环环相扣,竟是个无法脱出之局。
他对昌平君道:“我师弟只会敬重足以令他挫败的对手。自入陈以来,你我被他玩弄于鼓掌,困于囹圄之内,如何能让他正眼看待?他先前利用你我之间互相猜疑的矛盾设计我二人,让我与他共同退敌,有如‘连横’。我们便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以为‘合纵’:他认为绝对不会联合的人,竟然联手了,这便是他算计之外的一步。”
昌平君又深思片刻,方道:“卫庄害我至此,恐怕不会给我一条生路。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想让他吃些闷亏。然而,即便我同意帮你,你又如何解了我的毒,让我使用阴阳术?”
盖聂道:“在下不会解毒。要用阴阳术的人是我,不是你。”
“什么?!”
“你将九龙崖下逃遁的秘法口诀教授于我,我脱困后,便带你离开此囚去见卫庄,说服他给你解药。”
“这就是你的计划?!盖聂,你是不是蠢得神志不清了?!”昌平君气得七窍生烟,“阴阳秘术深奥无穷,收容弟子也极其严格:资质不够的人,终身都无法取得多少成就;而一些体质特殊的人,可能入门数年便能有他人数十年的修为。这种人如同凤毛麟角,整个阴阳家也没有几人。如若以不合适的体质逆天修行,只怕术法反噬起来顷刻便会粉身碎骨。你以为口诀是儿戏,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学会??”
“当初你不是也以为盖聂必死于咒印之下,为何我至今还活着?”盖聂右臂绷紧全力,金针破体而出,迸射在一边的石壁上。他动了动右手,随即依次拔出左臂、双腿上的封穴针,五指快如闪电,看得昌平君目瞪口呆。“在下曾蒙一位道家老前辈点拨,学会了调动自身体内的阴阳二气。据我猜测,阴阳术的各种秘法,应当是相辅相通的。当年你用来逃脱的遁术也是阴阳术的一种。我已会此术,再学彼术,是否会容易些?”
“你,你,你……”昌平君扯动四肢上的锁链,良久方才平静下来。
“盖聂,你确实是个无法以常理揣测的家伙。但即便如此,你贯通‘自阴阳’时的年纪太大,已经错过了入门的最好时机。因此你即便勉强掌握了个别阴阳术的用法,其后必有极大反噬。”
“我非阴阳弟子,利用此术无非事急从权,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从此处脱困罢了。今后若非死生大事,绝不再用。”
七日后,一名侍女如往常一样入狱送饭,却发觉关押盖聂的囚室内空无一人;然而锁钥完好,仿佛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她惊慌过度,情急之下打开门锁在室内四处摸索,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这日艳阳高照,卫庄正在城墙上巡视沉思。城中的秦国守军已溃败被杀;从颍川、南阳二郡派来的零散侦骑也被清除得差不多。他让赤练以火魅术控制了一个罗网密探,命他写下送往咸阳的秘密奏报,说昌平君背秦反叛,但已被镇压,陈县一切安定,楚国边境并无异常;再设法令这条消息流入罗网的秘密据点。
此时已是负刍继位后的第三年。斥候传来消息,王贲在秦魏边境调动兵马,只怕开春后便要先平新郑,后攻大梁。而河东大营亦有训练好的兵卒被调往河内。卫庄认为孤城难守,打算再次弃新郑而以郢城为据点,待秦国攻楚后再行发难。而关于楚国兵员的征集、辎重的调配、防线的布置等军情,正由账册上那些“蠹虫”日夜传信给罗网,再由罗网送至秦将帐下。埋藏许久的猛毒能否发作,关键便在此战。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乱了他的冥思。
“小庄。”
卫庄猛然回头,右手不可置信地扶上了鲨齿。他万万没有想到,才隔数日,师哥便这么大大方方地立在他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形容枯槁的昌平君。虽然城上的几名甲士立即拔剑向两人刺去,却被卫庄喝止。当然,卫庄从来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也不是一个易被打动的人。他只喜欢精妙的布局和残酷的战争,每当自己的计算胜过别人的时候便感受到愉悦;当自己的谋略落于下风时又感受到挑战和刺激。
“……师哥。你果然总能给我惊喜。”
“我说过,棋子有了自己的打算,会变得很难办的。”盖聂道。卫庄盯着他的眼色万般变化,似在考虑他是如何从那般严密的牢笼中逃脱出来,但又觉得直接询之于口有失身份。他情愿把此事当做一个有趣的谜题,可在无人时聊以自娱。
盖聂转向身侧,对昌平君道:“在下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你虽回不去秦国,但在下亦可带你离开陈县;若你从此隐居山林,便可过些轻松无忧的日子。你也可长留此处,与我师弟共举大事。昌平君,你怎么选?”
昌平君虽然发沾尘灰,衣有血渍,却多少因脱困而面有得色。“卫庄,启愿与你继续合作。不过,你也须答应我的条件。”
卫庄笑容和煦,仿佛他从来不曾威逼陷害过此人,也不曾在漫天的飞花落雨中将他的手指一节一节切下来一般。“流沙有何事可为君侯效命?”
“……和以前的约定一样。”昌平君负手而立,“我要成为楚王。”
“卫某必定践诺。” 卫庄方步缓行,拉近了与对面的距离,随即伸出左手,与他击掌。“终有一日。”他挥了挥手,招来两名随从,指着昌平君道:“带这位贵客入辟芷殿沐浴更衣,待我稍后与客长谈。”
昌平君抬腿欲走,盖聂忽道:“且慢。”
“师哥还有何事?”卫庄饶有兴趣地问,“既已扳回一城,何不早离此地,莫非是特地来与师弟作别?”
盖聂也向他伸出手。“渊虹。”
“……什么?”
“此剑是秦王所赐,若不带在身边,在下难以复命。”
卫庄眯眼微笑,“我不杀你,已是极大容让,师哥非要挑衅至此么?”
“你要与我一决死战?”盖聂故意问道,“开战在即,秦可无聂,陈却不可无庄。你若重伤,流沙还有何人执掌?郢陈还有何人可守?”
卫庄拖长了调子道:“照你这么说,师哥更应与我分出胜负——哪怕两败俱伤,才算是秦国的忠臣呐。”
盖聂仍伸着手,“那你先把渊虹还来。”卫庄还欲言语上压他几句,忽见盖聂五指一抓,昌平君足下踉跄,已跌至他身前,盖聂的手掌正印在他背心上。“若不还,在下只好杀了你的新盟友。”
昌平君气急败坏,吼道:“……盖聂,原来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我!!”但此时卫庄已纵声大笑,从腰侧中抽出渊虹,递了过去。盖聂接过剑,便在昌平君背后推了一把,将他送到卫庄那边。在他们背后,白凤无声无息地落在城墙一角,指间挟着致命的翎羽。但盖聂恍若不知,兀自退后几步,紧挨着女墙的凹陷。
“师哥,这便要走?”
盖聂偏了偏头,目光投向城外的山川丘陵,田园荒野, “小庄,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要天下。”
“哦?你还记得?到了今日,师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么?”
“无所谓想,也无所谓不想,因为我本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这天下,不该是我的,也不该是你的;不该是任何一人,一家,一姓的。哪怕身为天子,若把天下当做私物,终究没有把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千黥首当做人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