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神细听,一时无法判断两名对手的去向。雨中又蓦地飞来数道破风之劲,都是不知从何方射来的箭矢。卫庄一面拨开乱箭,一面向城下高喊:“秦军败矣!速速登城!!”
此时城墙上下一片混乱,剑击声、惨叫声,混合在风雨雷鸣之中,双方士兵皆不知胜败究竟如何。而卫庄的呼声被内力远远送出,如鼓声一般穿透滂沱大雨,顿令城下楚军心神发颤,士气大涨。
正当卫庄传音四方之时,一股巨力从天而降、险些将他压成肉泥。幸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缩地”之术逃出半尺,只见一块巨石被人从头顶的箭楼上推落,砸在脚边。昂首瞧去,只见先前偷袭他的两名刺客不知何时竟爬到了箭楼之上,一人刚推下巨石,一人拈弓搭箭,向他射来。卫庄旋身跃起,身躯腾到半空中之时、足尖刚好点中那支原本瞄准他的箭簇,而鲨齿自斜下方划出一道圆弧,真气浩荡无匹,几乎要将箭楼的顶部掀飞。那二人急中生智,佯装站立不稳从楼上坠下,却将手中的匕首藏在飞溅的碎石中向卫庄投掷。卫庄闪开此招,三人几乎同时翻身落地,脚下却忽然打了个趔趄,传来轰天震动 。
墙破了!
无双扛着的那台冲车顶着上方落下的箭雨,一刻不断地撞击着墙壁——尽管有不少壮士死于秦人的弩箭落石,但立刻有人补上其位——如此坚持到此刻,竟当真在结实的夯土城墙上撞出一个大洞。
这一声巨响仿佛刚好印证了方才卫庄所言,楚国士兵群情激奋,人人不顾性命地往城内猛冲。卫庄更是抓住两名对手心神动荡的一瞬,摆剑将其中一人头颅斩下!另一人惊惧难当之时,卫庄已如鬼魅般闪转到他身后,捏着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罗网,来了多少人?”
那人眼中的惧色一闪而逝,灰败的死气却渐渐蔓延上来——他已不知何时服了剧毒。
卫庄皱眉不语,一把将此人的尸身像投石一般地扔了出去,刚好解了石墙内部、正在与秦军苦战的无双的苦境。虽然冲车打破墙壁之后,数百名楚军如一柄尖匕一般刺入了秦军营地,但此时秦人的重甲步卒从两翼猛压过来,就好比收紧血肉、将匕首强行挤出体外。这一支楚军人数本就远远不能与营垒后方的秦军相比,方才的强行攻城又折损了一大半,即便暂时突破防线,也因后劲不足而无法保住优势。相比之下,秦军的伤亡虽然也不在小,后援却源源不断,仿佛汪洋之水,取之不尽、斩之不竭 。卫庄立足的城墙中段本已被不少楚人占据,但因首尾两头均遭秦军压制,士兵们只得不断向中心收缩。
这场雨中恶战几经摇摆,终究还是向着秦国的方向倾斜。
卫庄立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指挥着入内楚军的战斗。不多时,后方却传来嘹亮的号角、随后是鸣金之声——这时他事先与后方约定好的暗号。
“退!!快退——”
卫庄这一声先高后沉,虽似有穿云裂石之力,末了却几近嘶哑。正在城中苦苦搏杀的楚军士卒均是十分惊愕,不知为何半日前鼓舞他们全力攻城的将军此时却发出了退兵的命令。他们毫不知情的是,此时大营中除了少量作为接应的部队外,三万楚军已尽数派遣到了战场上,此时还活着的人却已是十不足一。项燕想要卫庄做出的,是他们全力攻打营垒不成、不得不退兵的惨象,方能引得王翦率众追来;而如果这三万楚军全部陷在城中,就好比将鱼钩上的饵料喂鱼不说,还被扯断了钓线 ,愿者上钩的计策自是无从施展。
选在雨天出战,也有令秦人无法摸透楚军底细的意图。
军令如山,此刻残存的楚军士兵勉强排出阵势,向墙外的方向徐徐退出。卫庄又自上方下令道:“两仪阵,玄军断后!!!”于是靠近城外的一批将士加速撤出,而更近城里的楚人自知成了死士,只得继续拼死一战。
卫庄见后军退得差不多了,本打算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尽快离开此地,却听墙下方连声哀嚎,惨不忍闻。转头一看,那一批掩护同袍的死士已大多变成了一滩瞧不出模样的血肉,只剩无双等人陷于敌阵之中,如落在陷阱中的野兽,不断拼命挣扎、嘶吼,虽也伤人无数,躯体上喷涌的鲜血却连暴雨也来不及洗净。
正是最惊险之时,卫庄忽然从天而降,一剑震断数杆长戟,又在无双背心猛推一掌,大喝道:“还不走!!!”无双被他这一掌推出,竟落到了四五丈开外,正是冲车撞破城墙的地方。无双这次总算听懂了卫庄所言,拔腿向楚军退兵的方向狂奔。
那几人见主将亲自来救,个个惊得瞠目结舌——又见他拍飞无双那一掌近乎神力,绝望中又生出几分求生之心来。混战中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夺马!!”顿时四五人同时向一名骑马的秦军校尉扑去,其中一人冲到半路便被长矛挑到半空,但剩下三人却抢到马前,手中阔剑以搏命的姿态向马上之人击去。那校尉身边的亲兵拔剑相护,又砍倒两人,却叫最后一人一举砍下了秦军校尉的一条腿。校尉惨叫着落了马,那人本来已经翻身上马,却叫一个影子斜地里杀出,劈手夺下了缰绳。
此人竟是卫庄。他于秦兵之中左冲右突,终于寻到机会跳到马上,双腿一夹马腹,一下子窜出人群。他的骑术也可谓惊世骇俗,虽然拔剑四下劈砍,却在马上坐得稳若磐石,倒是坐在他身后的那名楚国小兵几次险些跌下马去。待到卫庄两人一马冲出包围,秦人的弩机便齐齐上弦,向他们身后攒射。那马臀吃了两箭,受惊之下跑得更快,而坐在后面的小兵更是被弩箭扎成了靶子,眼见不活了。
卫庄无意后方之人的死活,只顾策马狂奔。即便有风雨阻隔,仍有许多箭枝擦身而过,劲风将脸颊刮得生疼。跑出数百步,那马长嘶一声,一个跟头滚倒在泥泞之中。卫庄只得就势跳起,背负着那名死士的尸身以轻功疾行;当他赶回楚军大营之时,已是精疲力竭。退守的楚国将士见到这副画面,人人感动得涕泪横流,却不知卫庄那时只是为了在身后多一面盾牌罢了。
回营之后,卫庄来不及休整,重新清点了一番人数,命一半人在靳苒的率领下继续退往东南,向主帅项燕急报此战结果。另一半人则在密林中埋伏,若有秦军经过,便猝然杀出。
“那么卫兄,莫非你——”靳苒临行前踟蹰了片刻,问道。
“不错,这余下的一半庄亲自领军,伏击秦人。”
靳苒的双目一下子瞪大了。随后他飞快地点头,掉转马头离去——生怕卫庄改变主意似的。倘若他计算得不错,秦人见他们败走,很快便会衔尾追来,到时这设伏的一半人可能一个都休想走脱。
做下种种安排后,军中的将士陆续离开大帐,各自准备。待人都走了,卫庄使了个眼色,无咎便秘密地将隐藏在楚军大营的流沙成员全部召至帐内。赤练此时也在军中,做男装打扮,是卫庄手下的幕僚之一。
卫庄环视帐中众人,沉声道:“赤练,白凤,无咎,你们各领三十人,走西北小路,绕过秦人防线,渡河北行,在云梦山中会合。公输家的人会在渡口接应。对了,无双受伤颇重,赶路不便,可在林中藏匿数日,养好了再走。”
“云梦山?”赤练声调一颤,“可是大人,难道您,您不和我们一起——”
“我必须留在此地。这些楚人若无我指使,只怕会不堪一击。到时靳苒再叫人追上,我等岂非前功尽弃。”
“……可是大人,何必要为楚国人拼命至此?”无咎也忍不住问道。
“为韩为楚,皆不过是出生入死而已。死有何惧?卫庄所惧之事唯有一件——今日你我之死,没有意义。哪怕流沙人人皆死,只要达成我等所愿,那么付出的代价便是值得的。”
“可是,即便襄楚攻秦,楚国若是仍败在秦人手里,我等做得岂非无用之功?”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致江海。” 卫庄对着满面不甘的流沙众人道。“所谓水滴穿石,难道只有最后一滴穿石之水才有意义,先前的千万滴、万万滴水做的都是无用功?秦人自孝公始,内修法,外连横,攻城略地,积累六世,方能有如今的气魄;韩本贫弱,聚散流沙存在不过十年,复国又岂在朝夕?庄从未想过,仅此一生便能看到劲韩崛起之局面。但,我等所作之事,必会成为将来成事的基石。此刻我在淮南、百越等地的布置,尚未完成;倘若楚亡太速,流沙的处境只会愈发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