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倒不知横阳君此刻身在何处?在下已于城中另外备下酒席,还望今夜横阳君与卫统领皆能赏光。”
“哎,此事说来颇为不巧,”卫庄道,“我主因舟车劳顿,又不适应此地气候,身体微恙,现在逆旅中静养。”
“原来如此。”紫衣人抚须道,“的确,中原初入我国之人,多有水土不服的,是某疏忽了。不过逆旅狭窄,恐怕横阳君久居不适。某在城中尚有一处别馆,虽然简陋,倒还清静;或请横阳君移居馆中养病,可好?”
“我替我主先谢过公子美意了。”卫庄微笑拱手道。“我等仓惶去国,礼数全然不周,望公子见谅。仅有一件薄礼,望公子笑纳。”他拍了拍手,便有随从奉上一只锦盒。
紫衣人掀开盒盖,忽然神色一僵,目光渐冷;那道笑容,倒是咧得愈发大了。
盒中铺着层层锦缎,却空无一物——除了一只鲜红欲滴的李子。
今日的逆旅比往日安静了不少。
卫庄外出,也没有发出新的指令,流沙麾下训练有素的杀手多半趁此机会养精蓄锐,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这个临时居所的警戒。
赤练在窗外探视了好一会儿,见盖聂孤自一人伏在案上写写画画,时而站起身来,拖着哐当作响的镣铐取水、研墨,看着倒真有几分可怜;倘若没见过此人执剑刺棺那一刻的霸道模样,几乎就要相信他与那位传说中的膑脚军师一般纯良无害了。
她深吸一口气,闪身进了房内。刚要开口,一个身手利落的白影蓦地从天而降。除了白凤还能有谁。
“你在这儿做什么?”
“大人嘱咐我盯着他,若他有什么异样举动,就,”白凤说着右手往脖子上一抹,露出了狠辣的表情。
“——不给他午饭。”
“……你说的话和手势完全不搭好吗?”
盖聂抬头看看,搁下了毛笔。“两位找我,有事相询?”
赤练微微抬起下颚,不自觉地有了些当初身为公主时的姿态:“不错,是我有话问你。”
“姑娘请讲。”
“我问你,昨日你和卫庄大人讨论了半天的‘那人’,究竟是谁?大人谋划的事情,你又知道几分?”
盖聂面沉如水,仿佛陷入了深思;赤练最恨他这幅模样,火魅术讲究观色诛心,但对盖聂这样的对手,实在无法从其人的表情神态中推断出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谓老奸巨猾。
“你若不肯开口,可休怪我们严刑逼供了。”
“严刑逼供?”白凤一下来了兴趣,指缝中露出几根削尖的羽毛,对盖聂步步逼近,“甚好。我这就动刑,你可什么都不能说哦——”
“……在下知无不言。”
“你!”白凤对盖聂的毫无气节极端失望,只能坐到屋子一角生闷气去了。
“此事本非机密。” 盖聂又用他那种念书般的口气徐徐道来,“古有公子重耳游历诸侯,得楚、秦等国君襄助,十九年后方才归国继位;而小庄此次本就是保护韩国宗室逃亡的,以当今秦国实力之盛,也唯有投奔楚君才能保全。不过他没有直接去往国都,而是暂居陈地,恐怕与楚国的一件旧事有关。”
“旧事?”
“当今楚王,乃是先楚考烈王嫡子。当年楚考烈王在位时,以春申君黄歇为令尹;春申君精于政事,深谋远虑,深得楚王倚重。但春申君一直忧虑一事,便是楚王在位多年膝下无子,为此进献了许多美人亦无用处。这时,有个赵国人李园来到楚国,将他的妹妹献给春申君为姬妾。听闻此女堪称国色,很快得到春申君的宠幸。然而不知为何,数月之后,春申君又将此女献给了楚王。楚王也十分宠爱这位夫人,后来又将她所生的儿子立为太子。大约七八年前,先王卒,太子继位,就是当今的楚王。”
“难道说……”赤练一下子就抓住了这段暧昧不明的说辞中最重要的地方,眼神闪烁不定。
“不错,至今在楚国,仍有人怀疑这位君主的血脉……如果当今太后在入宫之前便怀有身孕,那么这位楚王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可惜就在楚王继位的同一年,春申君遭到一伙刺客的谋杀。有人怀疑,此事乃是李园主谋。”
“当然是他!这样世上除了李家兄妹,便无人知晓楚王的真正身份了!”赤练惊呼道。
“此事未有定论。而且在如今的楚国,楚王缠绵病榻,太后临朝,李园执掌国政,不但春申君全家被族灭,像屈、景、昭这样的王族世系也遭到打压,国内无人敢明言这段秘辛。”
“原来楚国的国政,也如此险恶……”赤练沉吟道,“那这与卫庄大人要做的事又有何关系?”
“如今的楚王在位多年,也没有子嗣,王位大约会兄终弟及;若是传给他的同母弟,李家兄妹或可继续一手遮天,但这位公子与其兄一般多病体弱,不知能支持几年。除这两人外,考烈王还有一位庶子,公子负刍;听闻此人精于射艺,在封地广纳贤士,结交游侠,其志不在小。他便是我们昨日提到的‘那人’。”
话说到这里,赤练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卫庄所谋之事。她想了想,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前几日来此地的那个楚商,卫庄大人唤他‘猗顿公’的,又是什么来头?”
“陶朱、猗顿,古之巨富也。听说猗顿是陶朱公范蠡的弟子,当年在西河一带畜牧、煮盐起家,成为富比王侯的豪商巨贾。但后来河西之地尽为秦国所有,而商君变法之时,又着重抑商的政策,规定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孥;另外成倍增加关卡关税,还将山泽之利统一收归国家,禁止私人开发牟利,所以猗氏一族的子弟便迁离原籍,改换旧业,如今主要以荆山为基,经营玉器生意。但他们怀念祖辈的辉煌,每一代的家主仍以‘猗顿’为号。”
赤练微一点头,心道如此背景,难怪成为流沙和楚国公子之间牵线搭桥之人。
“……卫庄大人的计划,连在我们面前也没有提过;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好像什么都知道?”
盖聂极浅地笑了一下,快得让赤练疑心是她眼花。“在下也只是猜测。如果决定在南方落脚,也只有这两个选择:如果去国都,就等于投效李园;此人阴鸷狡诈,贪恋权势,但目光短浅,对秦国的步步紧逼毫无备战之意。而公子负刍却是坚定的反秦派,在楚军中甚得拥戴。况且,流亡的韩国公子不投楚王而投负刍,也能在民间大大增加公子的声望。两相比较之下,小庄会做出何种选择,便显而易见了。”
“那么,你们说的危险——”
“对。”盖聂低声道,“怕就怕这位公子,等不及了。”
这晚,卫庄直到月明星稀之时方才返回;回来的时候浑身酒气,被随从搀扶着,似乎连路都走不稳。然而一待进了自己的屋内,便立刻挺直腰杆,目光如炬,看不出半点醉态。
“你今日……见到他了?”盖聂依然带着镣铐坐在榻上,问。
“不错。”卫庄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啜了几口,“今日除了既定之事,还有件意外收获。负刍似有意透露他在陈有一所别馆,说是到此地打猎时的居所。”他说着用手指蘸了水,在案上画出两条交汇的线,表示颍水和淮水,在颍水下游摆了个橘子,“此人的封地在钜阳,”又放了个橘子在上游,“为何来回奔波,常来陈城狩猎?”
盖聂思索片刻,了然道:“陈往南三十里便是项氏一族的封地。就此可以看出,他与项氏的联系极为密切。”说着也取了一只橘子,紧贴着第一只橘子放下。
“不错。如果项氏一族投向他,那么公子负刍的实力必定大增。如今楚国的精锐之师,正掌握在大将军项燕手中。”卫庄又押了一只橘子在淮水南岸,表示寿春,“但是,项燕身为大将,秉性中正,他能为负刍做的事,只是在朝中上书请求立公子为嗣。这,恰恰不是眼下负刍最想要的。”
“他果然等不及。”盖聂叹道。
“项燕的军队,只能在拥立新君时,引为外势。屈景昭这样的大族世家,虽重血统,却也极为谨慎持重,没有必胜的把握,不会将他们的家族明确地赌在某一方。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王位必须空缺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