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随后并未有人进来,只听嗖嗖几道破空之声,数枝羽箭陆续钉在对面墙上,箭头四寸没入土坯中;有一支却正中盖聂手里的人,扎穿身体,箭簇从背后露了出来。盖聂见此暗暗心惊:这几人竟是一个赛一个地不顾同伙死活。
他知门外那人十分精明,此时装作中箭惨叫,时机没有配合,反会引起对方疑心;于是故意原地晃了晃,再往地下重重一摔,与手中抓着的一具尸体先后倒地。此时中箭尸体半覆在盖聂身上,掩住要害,但也使他的视线也大受限制,瞧不见门口附近的情形。
盖聂闭气聆听,却不闻丝毫脚步声——但他却生出一种武者的直觉,那门外第三人的目光和武器,都已牢牢罩定自己。
那第三人从门外窥视,只见屋内三人均倒在地下,其中两具“尸体”交叠在一处;但他不敢怠慢,仍然拉满了弓弦,脚下毫无声息地挪进门内。此人名为狐清,与方才被他射死的狐晏乃是一对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两人皆是赵国使弓箭的大行家,擅射连珠箭;但正因成名武技相似,世人常拿两人互相比较,而他二人又同在公子嘉麾下效劳,争名抢功,竟是谁也不服谁,反而积怨甚深。他从门外窥见族弟为敌所制,不思施救,反而一并除去,原是假公济私之意,这其中曲折,盖聂自然无从知晓了。
狐清以神射成名,眼光何等老辣,他一进屋,便看出自己的两名同伙皆已咽气,要对付的人却不知生死,并且巧藏于一具尸体之后,心道:“如此只好一箭双雕了。”于是手上将弓弦又往后拉开寸许。便在这弹指之间,一道掌风劈空而来,并且掌力中夹杂着一件灰白的物事,唬得他连忙侧身躲开。只听“呼”的一声,掌风将案上油灯扫落,屋内顿时再次陷入黑暗。
狐清在灯灭前的一瞬已经看清,那灰白的物事原来是自己羽箭上的羽毛,顿时想到:原来那人藏在尸体之后,一掌按上我那兄弟的胸口,将我射进去的箭反激了出来。但他马上又想:传闻葛大最精的是剑术,而此人的长剑却插在豫阿那小子背后,手边没了武器,才不得不用尸体上的箭暗施偷袭;可见眼下他是赤手空拳,而拳、掌中的内劲最多发出二三尺外便力道大减,只要我防他欺身靠近,便不惧其他手段。
他边想边退至门口,这样便只需守着正面一路,同时弓上两箭蓄势待发,只要一听到动静,立即射出。便在这时,一道劲风“嗖”地直击面门——狐清大惊之下倒腰躲避,却还是赶不及——那东西转瞬间钻入下颌,霎时喷出一道血箭。他难以置信地向后仰倒,濒死时还在苦苦思索:他哪儿来的暗器?!!
原来盖聂在抓着狐晏倒下的同时,两根手指嵌入伤口,钳住扎穿尸体的那支箭,暗暗运力将箭头掰了下来,扣在手底。之后他用掌风扫灭油灯,真正用意是让狐清无法看清飞过来的那支箭已没了箭头。狐清以为他只能近身接战,却不料他手中另有利器。
这时盖聂方才有空解开腿脚上的桎梏,站起身来。不到一刻功夫,被派来拷问他的三人俱遭横死,然而第一人却是死在第二人手里,第二人又遭第三人暗算;这一番生死剧斗,并未用上任何上乘武功,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他看着三人尸体,胸中毫无快意,只是苦笑:这三人功力俱十分不俗,若与他同在城墙上放箭,不知可杀伤多少敌人。赵国并不缺高手英雄,却各怀阴私,内斗不止,难怪终究要输。
他担心公子嘉又派人来,于是拔出九死,穿窗而走;此时大约是下半夜,弦月隐匿不见,邯郸城内多半一片漆黑,只有四面城墙上远远可见火把来回巡视。大小街巷均十分寂静,人语犬吠偶可耳闻。
盖聂此时对城中路径已经十分熟悉。他一路上提气疾奔,故意七拐八绕,并未发现有人跟踪,这才终于放心,逾墙跳入李牧府中。他担心喝下去的那袋酒还有什么余毒,遂坐在地上调息片刻:真气上走膻中,出肩井,经尺泽、少冲,自内关收回,运行三周后再收回丹田——感觉畅通无碍,方才站起身来,向堂前走去。
他径直走到原先堂上设祭之处,以剑柄从供桌上提起一件物事——竟是一颗不曾腐烂的人头!这正是他前些日子亲手放置于此的郭开首级。虽然李家此时人走屋空,家中物件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这件“祭品”却谁也不会带走。盖聂闭了口气,拔剑挑开首级脑后的发髻,从乱发中拨出一块白璧来。
原来那夜盖聂连番苦战,终于杀死祸首郭开,为武安君报了仇;就在他用剑斩下郭开头颅时,发现此人脖子上系着一只锦囊,内里鼓鼓囊囊;打开一瞧,只见里头装着一枚白璧,晶莹无暇,触手温润,必是稀罕之物。盖聂心中一动,暗想:这块璧虽然珍贵,但以郭开的豪富,什么样的宝物不曾见过,值得他本人贴肉保管?难道这璧里藏着什么重大机密?他当时便有所怀疑,直到今日与公子嘉的三名下属一番交手,方才确信这就是那块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盖聂当时便想这宝物或许另有玄机,不便留予他人,于是将郭开蓬乱的白发在脑后打成一个髻子,刚好把白璧藏于发髻中,然后浇上雪水,冻成一整块冰,连夜带回邯郸。他回城时并未想好该拿这东西如何,于是干脆当做祭品,和郭开的首级一并大喇喇地摆在供桌之上。后来冰块融化,众人进进出出,但谁又敢盯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细看?如今公子嘉派人暗中逼迫,反令他拿定了主意——和氏璧虽然原属于赵国王室,但赵王迁本就是杀害李牧将军、断送井陉十万赵军的真正罪魁,他怎肯将宝物双手奉上?而公子嘉人品又如此低劣,难成大事。
盖聂原计划设法潜入敌营、制服秦军主将,软硬兼施,逼迫对方立誓不可屠戮平民——但此举十分冒险,将领周围必有亲兵部曲重重保护,如果时机不当,即便身手再高,恐怕冲不到中军帐前便会被当做刺客乱刀分尸。他想起在楚国时师弟关于随侯珠的一番议论:“师哥不信,自有人信;信的人倘若恰好是一方诸侯,那么区区一颗珠子也会有呼兵遣将、血雨腥风的能耐。”
无论关于和氏璧、随侯珠的那些传闻是真是假,至少公子嘉之类的王族贵胄十分笃信这个传言;相信秦王也不会不心动。如果他以“献宝”为名,自称知道和氏璧的下落,或许便可直接获见秦国将帅。此举虽缺了几分英雄气概,却多了不少稳妥胜算。盖聂自忖道:我是纵横一脉,以口舌取胜,本属正道。见到王翦,最好装作不会武功,令他失却防备之心;只不过我不擅此道,容易被人瞧破。若是小庄易地而处,大概必能装得毫无瑕疵。
他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片刻,自己也觉得好笑,决定之后再相机行事。又想到公子嘉急急派人来拷问,恐怕出城外逃之日近在眉睫;到时邯郸城中空虚,非陷落不可。他再三考虑,终于在后院掘地三尺,将和氏璧装在木匣内、埋入土中,做上标记。然后随意寻了间屋子,和衣而卧,养足精神,只待天明继续厮杀。
然而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城北忽然传来密集的鼓点,接着是人喊马嘶,烟尘四起,火光燎天。盖聂凛然跃起,心道:秦军竟然趁夜攻城?还是说——公子嘉自开城门,突围冲出?他握剑跑出屋外,一路向着北面飞奔。城中虽仍黑暗,遥遥天际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惨白。四面犬吠大盛,混杂着慌张失措的脚步声、尖叫声、悲鸣声。而那些本来无处可居的流民、乞丐,更是扶老携幼,胡乱奔走,不知可往何处。盖聂见道路十分混乱,只得跳上屋顶,向北远眺。只听城门附近喊杀阵阵,马蹄踏踏,震地而来。从北到南,一团高低起伏的呼喝,如凄厉的北风一般在人群中扫过:
“邯郸城破了!邯郸城破了!!”
此时终于破晓,东天朝阳升起,洒下金线万道。盖聂浑身一震,从心底生出冷意。
TBC
第50章 五十
殇之章七
这是邯郸作为国都的最后一日。
朝露中混合了烟尘、泥土和血肉的腥气。城中到处是人喊马嘶、兵戈交击之声。秦军极有攻占城池的经验:入城后,速度最快的骑兵立即分散成小队、沿着街道奔驰巡逻,掌握全城的情况;接着不穿铠甲的轻步兵快速推进,若遇抵抗,则吹角为号,通知主力;最后重甲兵逐一占据宫室、武库、仓囷、监狱、大小官员的府邸等等。除北门以外,镇守东、西、南三门的禁军很快29 当前是第: 31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便发觉己方正腹背受敌。尽管赵人骨子里的勇毅刚健在生死关头再次爆发出来,守军虽遭遇两面冲击,不得不退下城墙,却仍在狭窄的街头巷尾奋死作战。但因精锐已被公子嘉突围时抽走,余下的老弱残兵很快便被分割包围,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