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人听他的。
那两人如同两只野狗似的满屋子打滚撕打, 口中发出赫赫怒吼声。桌摇椅倒,茶杯滚落, 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江雨生拉着敏真连连后退。
“还愣着做什么?”郭孝文奔来, 朝门口的秘书吼, “赶快叫保安上来!”
秘书小姐反倒先讪讪地把脸别开。
郭孝文今日穿着浅灰色西装,敏真那可乐精准地泼在裆部,湿漉漉的痕迹五十米远都看得清。
“快去呀!”郭孝文气急败坏,忙双手捂住裤-裆, 心里将那小魔头咒了不下千遍。
江雨生倒是最镇定的一个。他先将敏真安置在安全处观战, 然后转身去门外秘书室的茶水间,接了一大杯自来水。
他走到正倒在地毯上撕打的两个男人身边, 抬起手哗啦泼了过去。
当头一泼冷水落下,两个男人齐齐激灵, 下意识松开了手。有冷水给头脑降温, 两人都稍微冷静,各自从地毯上灰溜溜地爬起来。
秘书小姐这才带着保安匆匆赶到。
两个男人面红耳赤, 气喘吁吁,沉默地整理衣服。他们头发面孔都淌着水,狼狈不堪,却显然还斗得意犹未尽。
顾元卓的衬衫蹦了好几颗扣子,领带皱如咸菜,歪在了脖子后。
江雨生朝顾元卓伸出手。
“别!”顾元卓猛地挥手。
不料动作过大,江雨生躲闪不及,被他的手背啪地扇在脸上。
屋内空气一时凝固如冰。
郭信文眼中骤然爆发出血光,身体猛地前倾,险些再朝顾元卓扑去。
顾元卓却是如遭雷殛般僵住,满脸懊悔。
“雨生,我……”他喏喏。
“没事。”江雨生低声说着,顺势握住了他颤抖的手。两人手指随即紧紧扣在了一起。
郭信文额角的青筋狠狠地一抽。
江雨生将顾元卓挡在身后,对郭信文毕恭毕敬道:“对不起,郭总,整个事就是个误会。我回去后会和元卓解释清楚的。他有些冲动,做事欠缺考虑。刚才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道歉。”
“雨生!”顾元卓拽他,“不用向这种人摇尾乞怜。”
“你别说话!”江雨生回头丢下严厉的一瞥。
顾元卓乌青的面孔扭曲着,用力闭上了嘴。
江雨生继续说:“刚才的事,如果您还不满意,我们可以重新再约个时间。我一定诚心向您道歉,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郭信文眼角红肿,嘴唇裂口,西装也被糟蹋得一塌糊涂。堂堂集团主席,一向高居云端、足不沾尘的人物,狼狈得好似被打劫过。
敏真看着,心里一阵痛快。
郭信文眼底依旧有血光浮动,沉声道:“不用了,江雨生。我不想再见你。”
江雨生听了这话倒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面带感激地朝郭信文欠身致谢。
“那么,告辞了。”
说罢,片刻也不敢逗留,一手拽着顾元卓,招呼着敏真,扬长而去。
敏真经过郭孝文身边时停顿了一下。郭孝文急忙后退两步,后背贴在门上,一脸防备。
可敏真只是乖巧礼貌地朝他摆了摆手:“郭叔叔再见。”
然后追着她家大人进了电梯。
郭孝文拍着胸脯,一脸劫后余生。
“看什么看?都回工位上去。”郭孝文把秘书们赶开,进了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从头到尾,郭信文都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哥,伤着了?”郭孝文问,又忍不住八卦地问,“你和江雨生做了什么,让顾元卓和疯狗似的上来就咬?”
郭信文漠然地转过身,双手撑着一片狼藉的办公桌,低垂着头。
郭孝文忿忿:“这江雨生真是个祸水。只要他一出现就不会太平。还有他家那个小魔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简直是他的……”
郭信文说:“江雨生把股权双手奉上,求我们饶过顾元卓。”
“……接班人……什么?”郭孝文低呼,“他认怂了?”
郭信文的神情不见丝毫喜悦:“转让协议我已签字。你的律师去交接一下。拿了这3%的股权,好好做事,不要再被二房那边压得抬不起头。”
“大哥放心。”郭孝文感激,“属于我们郭家的东西终于回来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郭信文点了点头。
郭孝文又道:“真想不到江雨生居然真的肯为顾元卓做这么大的牺牲。顾元卓都已一无所有,江雨生居然还愿意倾家荡产来保这么一个废物。莫非他们两人还有真感情?还是他江雨生终于遇到了命中克星。”
郭信文胸膛剧烈起伏,面孔紫涨。
“大哥,江雨生是怎么求你的?”郭孝文喋喋不休,“他有没有为当年的事愧疚?他有没有舍不得钱——”
郭信文突然发疯般将书桌上仅剩的东西大力扫在地上。
台灯灯泡砰一声炸开,笔记本屏幕摔成蛛网,文件纷飞如雪片。
郭孝文连退两步,噤声屏气。
“出去!”郭信文粗喘着,紧闭上眼。
郭孝文恍然明白,不禁露出痛惜。他不敢再多嘴,掂着手脚退了出去。
在这一场战争中,似乎没有人是赢家。
***
敏真随着两个长辈搭乘地铁回家。
午后一点过,整座城市都在这个时刻萎顿着,试图积蓄一点力量,应付接下来漫长的下午。
地铁车厢里乘客稀疏,筋疲力尽的敏真得以躺在长椅上,枕着江雨生的头睡去。
对面也只坐着一个白领。
三十来岁的年纪,发际线在和岁月的对抗战中节节败退,失守的脑门泛着油亮的光泽。但是生活的阅历积累了下来,堆积在腹部,不知将孕育出什么来。廉价西装更是不知多久没换,衬衫胸口有污渍。工牌挂在脖子上,如一条有待利用的上吊绳。
江雨生和顾元卓看着对方,对方也无精打采地瞥了他们一眼,打了一个呵欠,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齿。
顾元卓轻声说:“我将来会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江雨生问:“你想吗?”
“当然不。”
“那就不会。”
顾元卓低垂下头。
江雨生和他依旧十指紧扣。
“元卓。”江雨生说,“郭家已答应撤诉,并且登报表示一切都是误会。你的行业处罚也会解除。”
顾元卓并无什么触动:“你给了他们什么?”
“那3%的股权。”江雨生说。
顾元卓闭上眼,额角一根细细的血管凸起,随着脉搏跳动。
江雨生说:“这份遗产本来就不该给我,如今物归原主罢了。倒是你,你们家,都是被我拖累的。如果当初你没有认识我……”
“我爸照样有可能投资失败。”顾元卓说,“就算不破产,他也一样会死于癌症。”
“但你不会受这么多苦。”江雨生声音轻颤着。
“吃苦么。”顾元卓叹,“雨生,其实有时候我想,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生活花好月圆的人,就真的过得那么快乐?真的有人能永远生活在天堂,从来不跌落低谷?我要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就会永远美满如意?”
江雨生说:“我不知道。但是顾家的祸,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劝告,没有接受这笔遗产,那么至少……”
“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今天的事。现在的我们,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顾元卓说,“经历了这个事,我算看清楚了。没有永远的伊甸园。再光明美妙的人生里,都有一段绕不过去的荆棘路。”
打了一场架,被泼了一头冷水,顾元卓头脑中突然一阵清明。
所有郁躁、消沉、怨忿随着出拳发泄出来,又随着冷水冲刷而去。撞破头也想不出来的难题迎刃而解,缠绕得他寸步难行的死结统统松脱。
他冷静下来,如一台电脑,开始关机重启。
那些错误的、混乱的、繁冗的指令程序统统作废;所有辉煌的、炫丽的成果也全部清零。他将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始。
“我会走过去的。”江雨生听到顾元卓在自己耳边说,“哪怕光着脚,我也会把这段路走过去的。”
江雨生鼻子中央酸楚难当,紧闭上湿润的眼。
“元卓,有关郭信文和我……”
“不用说了。”顾元卓说,“我相信你。”
江雨生靠向他,他们的头颅挨着彼此,身躯亲密相依,如一对隈着取暖的鸟儿。
“答应我,雨生。”顾元卓说,“不要再为了我,向任何人屈膝。”
“我答应你。”
***
随后的日子过得极平切快,如一艘飞驰在平原山岭之间的动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用等候红绿灯,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