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结束。
孙律师合上了笔记本,轻声说:“我给你们倒杯茶。”
他起身出了门,体贴地将办公室留给了这两个人。
宽大的窗外已扯上了一张白蒙蒙的雨帘,闪电时不时窜过重帘。办公室闹中取静,甚至能听到桌上时钟走动的嘀嗒声。
尴尬就像泥泞的沼泽,两人深陷其中,既无法自救,又无力帮助对方。
直到江雨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暴雨中的城市有种末世大片的感觉。红绿灯在暴雨里孤零零地闪亮,正是早上九点,可路上既无行人也无车。
江雨生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也许他们已在刚才同世界隔绝在了两个空间,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幻想。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郭信文来到了江雨生身边。
江雨生侧头,低声问:“有烟吗?”
郭信文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香烟自指间袅袅升起,飘在两张面孔之间。
郭信文的脸色同窗外是天色一般难看,眼中一根根血丝浮现,连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也有一缕耷在了额前。
江雨生同情地看着他:“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郭信文凝视着江雨生的目光忽而飘向悠远的过去。
“十二年了。我腿上还打着石膏,在花厅里午睡。你走进来,把我惊醒了。那年我才二十一,而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江雨生垂下眼:“时间过得真快。”
离家后的江雨生,先是借住在江云生男朋友的出租屋里,还天真地盼着父亲能消气。
可当盛夏来临,学期结束,江雨生也终于接受了父亲暂时还不能接纳他的现实。
于是江雨生在准姐夫的介绍下,跟着他的朋友离开了这座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开始四处打工,独立生存。
没有身份证的江雨生最初基本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
他做过超市售货员,做过餐馆跑堂和后厨案板,手上被热油溅得起一串水泡,依旧要洗足十个小时的碗筷。
他睡过大通铺,和六个打工仔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唯一的窗户对着别家厨房的烟道。那油烟气浸入发肤,江雨生搬走后将近一个月,都还能在身上闻到。
江雨生也遇到了了形形色色人。
社会底层众生百态,全都赤裸裸地、各显神通地争夺着上层遗落下来的一点资源残渣。那其中的苦辣辛酸,让出身教师家庭,生长在书本塔中的江雨生大开了眼界。
江雨生还遇到了同类人。
城市藏污纳垢的角落,当阳光西去,昏暗的街灯阴影里,有一个个幽魂浮现。
在这片街区的这条巷子里,这些见不得光的肉体灵魂全都明码标价,任君挑选。
男人,女人,还有许多年纪并不比江雨生大的男孩。
令江雨生觉得惊异的是,客人们中竟然不乏衣着光鲜者。有的悄悄潜入,有的鲜衣怒马。但是目的都一样。都是将自己无法见光的欲望发泄在这片似乎能包容万物的黑暗之中。
江雨生就曾撞见过一个邻居男孩接客的场面。那毫无遮掩的、扭曲的身体,和人们脸上狰狞原始的表情,给他上了生动又震撼的一堂生理课。
最初的一年里,江雨生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前后两段生活的巨大落差,让他回避思考未来,只能满足自己生存的欲-望。
但是自打看过那个露骨的画面后,江雨生心里有个念头:他想回到学校里,回去读书。他想在夏日蝉鸣中写那些永远写不完的试卷,听着窗外的冬日寒风,在膝上摊开一本书。
曾被江雨生视作樊笼的校园成了乐园,曾被当作千斤压顶砖的书本成了梦想和快乐的源泉。
确实,有些东西,直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这样行尸走肉地过了一年,江雨生在机缘巧合下,顶替了餐馆会计做账,替老板挽回了巨额损失。老板赏识和感激他,又看他年纪小,便推荐去做了一份较清闲,收入又不错的工作。
郭家位于市郊海边的大宅找一名花工,包吃住,薪资丰厚,工作远比在餐馆轻松。
江雨生那时对养花草毫无经验,他是通过老板的人情关系才得到这份工作的。但是聪颖如他,私下通过阅读学习,不过一周后,就已对园中各种花草的品种属性、养殖方法了如指掌,应用得当。
那个暮春的下午,江雨生穿着沾满草屑和泥的鞋子,走进花厅,想要躲避一下午后毒辣的日头。
睡在长椅上的少年被他惊醒,一脸不悦地坐起来。
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身躯,蓬松的头发。少年穿白色T恤,半身沐浴着斑驳的阳光,面容俊美犹如教堂里的天使像。
“我们那时候都年轻。”江雨生说。
郭信文说:“我们当时也毫无准备。”
大宅子里只住着郭信文一个主人,管家和厨娘平日无事也从不出来。郭信文闷得长霉,万幸得到了江雨生陪伴在身边。
温良、恭顺、小心翼翼的江雨生,总是倾听郭信文的每句话,听从他的每个吩咐。在郭信文使性子的时候,江雨生也依旧笑得那么耐心十足、腼腆好看。
“为什么从来不说?”郭信文嗓音喑哑,“你只要和我说……”
“我想过说的。”江雨生淡淡道,“那时我以为你误会了我和郭老的关系,去找你解释,就是想对你表白的。可你是怎么回我的?”
郭信文还记得。他顿时悔得肝肠寸断。
他当时怒火中烧,江雨生才刚开个头,郭信文就打断了他,并且极尽自己之能事地挖苦讥讽他,宣泄自己对江雨生这类人的鄙夷和厌恶。
“原来你不恐同呀。”江雨生漫不经心地感叹,“当初以为你说看错了我,是因为厌恶我隐瞒性向接近你呢。这种原则问题都不能达成共识,那后面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郭信文沉痛道:“你为什么不多尝试几次?”
江雨生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郭信文哑口无言。
江雨生轻摇头:“算了,陈仓烂谷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误会解开了就好。已发生的事不会改变。你也看开点。就我所知,你远不第一个被亲爹坑了的儿子。比你倒霉苦逼的多的是,你连前十都挤不进去。”
郭信文茫然看向他:“这就算了?”
江雨生淡漠:“你要把3%的股权退还给我吗?”
郭信文顿住。
江雨生满脸讥讽,拍了拍他的肩:“放松点,我不会把钱要回来的。”
江雨生摁灭了烟。
“雨生!”郭信文沉声道,“你给我点时间。股权变动也并不能由我一人之言。”
“我都说了不要了。这种打一巴掌再补来的一颗枣,我怕吃了会噎住。”江雨生冷声道。
“从始至终,我江雨生不过是你们郭家老子教育磨练儿子的工具,和儿子用来施展自己爱心,争取自由的借口。你们谁真正尊重过我,把我当个有感情的人来看?我对郭老相当失望,对你更是瞧不起。你们口口声声嫌弃别人爱钱不爱人。可是你们全身上下,除了钱之外,又有哪点值得别人去爱的呢?”
“我知道我们父子对不起你。”郭信文道,“让我补偿你。”
“不稀罕!”江雨生转身朝大门走去。
“雨生!”郭信文追上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江雨生猛地转过身来,一拳捶向郭信文。
郭信文因为早年跑船,跟着私人教练学过防身术,身手敏捷,挡住江雨生易如反掌。可是他却硬生生定住,用脸接住了江雨生的这一拳。
江雨生使出全力。郭信文连退两步,撞在办公桌上。他抬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言不发。
江雨生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泛红,道:“这一拳是为顾元卓打的。”
他拉开门,一阵风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老婆你好棒!爱你么么哒!
江教授:你哪位?
第69章
暴雨转为小雨, 苟延残喘, 像年轻情侣闹分手,拖拖拉拉, 怎么都不肯干脆地终结。
江雨生没有回家, 而是去了实验室。
上班族的人生里, 除了工作缺席之外并无大事。
哪怕你罹患重病,亲人离世, 但凡有一口气能维持呼吸, 就还得支撑着爬起来完成手头的活儿。
四川人将工作称作“做活路”,实在太形象生动。
唯有不停地做下去, 才有活路可走。
觉得人生看不到希望, 觉得自己饱受不公, 觉得命运太过荒诞?
那就更要不停地做下去。车到山前未必真有路,但是人一旦忙起来,谁还有那闲工夫感怀身世,顾影自怜?
等到忙碌的生活告一段落, 回首一看, 才惊觉不知道已度过了多少个低潮期。
江雨生膝盖以下的裤腿全都湿透,一双才穿了半个月的皮鞋彻底泡汤, 湿哒哒的脚印从大楼入口一直蜿蜒到实验室。
他一进实验室就打喷嚏,一脸恹恹地翻白眼。助理小罗飞奔去买了替换裤鞋, 江雨生换上了, 往实验台前一坐,数个小时都没有挪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