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因为他知道医仙既然医武双绝,刘大人必会极力恭维,自己却出手冒犯,所以无论在谁手中,必会受到只怕是要性命的惩罚。
他知道,对于刘大人来讲,自己只是器物,现在这个器物却给他惹了麻烦;而对于那人来讲,身份超然的医仙怎么可能会饶过一个低贱的暗卫呢。江湖上强者为尊,实力弱小的人若踢到了铁板,随手被取了性命之事,每天都在发生。
因此才会有那般绝望的眼神。只是命令在身,依然拼尽了全力对招,但是却不能碰到那个身影恍若谪仙的人一片衣角。
打碎了茶盏,那人直接把自己隔空点了穴道,定身在了堂下。躺在地上,耳边听得那人哀叹五百年的建窑盏,他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不知道几条自己的命,才够赔他那名贵茶盏?自己便是被处死,医仙也是亏了的吧。因此对于医仙打入他体内的内劲,就不用作反抗了罢。
刘大人车驾来了,刘大人解了毒。却不知医仙准备了怎样的死法?他默然等待着。没想到,还未等他等到自己的死法,却听得医仙一句,“我已惩治过了”?
返回府中的路上,他心中只觉混乱无比。身为暗卫,熬刑是训练科目之一。三年前出了暗卫营随侍刘大人,也常有言行坏了规矩或者任务没有完成好而领刑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让他仅经脉痛楚两刻钟后,说,已惩治完了。
是了,医仙救济苍生,当然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他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医仙的一片温柔心意,自己只怕是要辜负了。
果然,当晚在府中便是二百鞭落下。暗卫训练时历来的规矩,为了杜绝投机取巧的心思,熬刑时候不能以内力相抗,只可血肉之躯生生承了。二百鞭毕,刘大人扔了鞭子对他说,暂且小惩,明日你亲自去找医仙。
竟还能有见到那人一面的机会吗?
草草包扎了一下后便被扔在地牢里,他已痛得神志恍惚,却硬撑着不敢昏过去。他怕他一睡便再也起不来。
他还未让医仙亲自罚他,如何能自己先弃了性命。
水米未进,硬捱了一夜。第二日时刘大人遣他拿了鞭子去请死,为防他尚有求生逃跑之意,让人拿来了精铁镣铐。他顺从地自己戴上,心中却想到,其实不必的。
死在那人手里,他是心甘情愿。
他改称那人主人,低着头恭敬地回答了主人短短两个问题的时间,就听得主人无意识地踱步了六回,气息一再乱了又乱,夹杂着几下急促的呼吸——明明便是气急。是自己的回答惹主人生气了吗?是自己的一身血污让主人不快了吗?还是主人见到自己便想起了他珍爱的茶盏?
他不怕责罚不怕死,他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惧怕的了,此时他却突然发现,他怕那一直云淡风轻,连惩戒都是那么轻柔的主人因为他而生气。他想,主人不应当为他这种低贱的暗卫生气,这不值得。
正自惶恐,便听主人罚他跪着,却并没有用他呈上的鞭子。
主人在看书。他慢慢大着胆子,用余光偷瞄主人。他命不久矣,这仙人般的主人他已无福气效忠侍奉,那么在他下地狱之前,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主人穿的依然是那天的一身他认不出材质的黑色长袍;主人的袍角绣了江湖上所传万花谷的标志;主人的衣摆上有长长的暗纹,银丝勾线,针脚细密他辨不出花纹;主人腰间系了块玉扣,那颜色绿的苍翠;主人的长发只用了个深紫色发饰简单系住便垂在身旁,墨黑如瀑;主人看书时的神情是那么的温柔……
主人仿佛当他不存在。
主人去了后堂。
快一个时辰了。
他的心沉静如水,他知道主人不会动那又脏又丑的鞭子的。那便是要以这种方式,让他了断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失……
不对。
身边风声倏然,一道内力劲气飞速冲向他来。
他将眼闭了。最后一个念头是,谢主人恩典。
却听到一息密集的金属相撞之音,随即双腕一轻。睁眼看时,那精铁镣铐连锁带环,寸寸尽断,化为碎片,落在地上——而他双手却未有丁点损伤。
他的心跳猛然加快,飞速抬起头来,正撞上主人温润而微含暖意的眼眸。
主人说——
起来吧,已经罚完了。
第6章
颜子钰告诉他不必再跪,正想让他来吃饭,却看到他并未起身,而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颇为不解,自己这么明确地告诉他已免了他罪责,为什么还是在害怕?
于是便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这是怎么了?我不会再罚你了,别怕。”
廿七听了那句不会再罚你之后,却抖得更厉害了。他想,主人依然罚的这般温柔,可是主人尚未在自己身上出气,又如何能抵了那只茶盏的罪责?
颜子钰见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就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便是。”
他便小心翼翼地道:“主人仁慈……”停顿了一下,想到自己再提茶盏说不定会引主人想起伤心事惹他生气。正自犹豫,却发现主人安静地在等他继续,虽然没有催促之意,又哪敢让主人多等,把心一横,飞快的说了:“只是属下打碎了主人茶盏,按规矩,以命相抵,尚不足以偿罪……”
颜子钰无语,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啊。但是见他一脸愧疚,不忍心吐槽他,道:“我这不是已经罚过了嘛,还罚了两次,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那茶盏不过是死物,并不值得你以命相抵,我也并未放在心上。”
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而且,那茶盏先前已被我磕了一个豁口出来,本来我就准备过几天把它换掉的。好了,快起来吧。”这显然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他的脑子有点混乱,这话中的意思,跟昨日主人那惋惜的神色好像不太相符啊。他隐约感觉到主人是为了安慰他而说了谎,但是多年来的训练让他下意识地从不质疑主人的话,半茫然间听到让他起身,便乖乖听令了。
刚刚站起,颜子钰就向他手里塞了一把回血的药丸和一杯温水,说:“先把这伤药吃了。”
上品止血丹手头暂时没有,但是一大把低品的红药所回的血,大概也能让他所剩无几的血条先回一小部分了。
他呼吸一滞,道:“属下自行养伤即可,主人无需……”
颜子钰干脆打断他,只是语气不敢过硬:“废什么话,赶紧吃了。吃完之后,就去后堂。”
说罢径自掀起帘子走到厨房,去拿温着的饭菜。
留下的那人见主人语带不悦,不敢再辞,用温水冲服着把药丸一个个吃了,顿觉四肢百骸气血渐渐充盈,心下暗责自己无能,让主人在自己身上浪费了这么多灵丹妙药。
颜子钰这边在后堂空地置了张不大不小的木桌,将饭菜一一摆好,坐在凳子上等他。见到廿七进来,拎起筷子向院中一指:“去水井那里把手洗净。”
不一会儿他洗完回来,见到主人是坐着的,于是直接便走到他身侧,径直跪正了。
颜子钰莫名其妙,随口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呢?”仍是拎了筷子,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坐那去,吃饭了。”
廿七猛然一惊,他以为主人是让自己侍奉他用膳,却没想到主人竟然做了他的饭?而且自己怎么可以和主人同席而坐?忙慌乱伏下身子道:“属下万万不敢!属下让主人亲自做饭已是大大失职了,属下跪在这里,主人恩典,赏属下几口剩饭即可。”
颜子钰无语凝噎,不过想了想,他那个年代有些乡下地方尚且不允许女子上桌,何况现下这情况。好像刚刚确是又吓着他了。
唉,这些东西要改过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啊。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赶紧让他吃点东西是真的。于是便不再扯皮,就让他跪在那里了,然后用筷子夹了一只菜包,道:“伸手。”
他伸出双手举过头顶,颜子钰便将温热的包子放在他手心道:“吃吧。……赏你的。”
却见到他托着包子,恭敬地向颜子钰叩首谢了恩,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颜子钰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发堵,本来生活技能出品的菜肴皆美味无比,今天落在口中竟失了几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