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没事。老师,您现在的手劲可不比当年,我躺几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阿次故作轻松的笑笑,冲他挥了挥手臂,随即又微微皱了皱眉。
杜旅宁也不拆穿,只继续笑着:“没事就好,老师也可以放心了。”继而又敛了神色,正色道:“阿次,此事之后,上峰已经相信了你的清白,老师此次来这里,一为探望,二来还有任务想亲自交代你。”阿次闻言也收起了笑意,神色肃立起来。
“如今外界只道杨慕次已被处决,荣初与军统不共戴天、视同水火。日本人届时一定会找上他合作,你们兄弟俩要以你大哥的身份打入日本人内部,破坏他们的侵华计划,为党国窃取有利情报,初明次暗,狡兔计划正式实施,余晓江会留下来协助你,具体计划等你伤愈后可以和她商量。”
“是,老师,学生一定不辱使命,誓死效忠!”即便有些艰难,阿次还是慢慢抬起手臂,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中是不可磨灭的坚定。
“不,阿次,老师想说的不是这个。”杜旅宁握着阿次的手,脸上有几分忧色道:“这计划说起来简单,实为艰难不易,你们兄弟俩要小心周旋,虚实应之。日本人狡诈多疑,葬礼上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日后必会还会出手试探,你在隐藏身手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届时你大哥还会背上卖国亲日的骂名,要面对来自同胞的憎恨和辱骂,这一关,你们千万要挺住。”
“是,但求问心无愧,阿次明白。”“还有,身体不好,要懂得保养,不要一味顾着任务。不然年纪轻轻,身体比我这个老头子还不如,到时候等我回了上海,难不成还要我来照顾你!”许是觉得太过沉重,杜旅宁佯装嗔怪,在他额上弹了一个爆栗。阿次“噗”的笑出声来:“老师,您放心,等抗战胜利了,阿次一定第一个去接您。”“好,我等着。”笑容舒缓了额上的皱纹,杜旅宁此刻褪去了一身杀气,宛如一个慈祥的父亲,对着儿子谆谆嘱咐。
抬头望了望墙上的壁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是时候要走了。
“阿次,老师曾经怀疑过你,也纠结过你的身份,甚至因此而痛恨,想亲手杀了你。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视若亲子的学生可能存在的背叛与欺骗。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大抵就是如此。”
“学生明白。”阿次心中难过,却也只能低声应承。杜旅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一直说你情义太重,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受情义所困。可是,老师日后不会再猜疑你。阿次,这并不是因为我确定了你的信仰,而是我相信,无论你归属何方,你都是个忠心报国、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一生励精教学,倾囊相授,为的就是给国家培育英才和栋梁,你做到了,就仍是我引以为豪的学生。至于其他,我想都不再重要。”
“老师,阿次向您发誓,此生报国,必当竭尽所能,惟愿血荐轩辕,绝不苟且偷生!如有违誓,阿次愿把性命交到老师手上!”“好!你的命,我先记下了。”杜旅宁郑重的点头,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扫多年来心底的阴霾……
从训练营到侦缉处,相识、相知、相处,这期间有真情的相交,也有虚假的伪装,有痛心的猜忌、也有叵测的利用……最后留下的,却只是那一份美好与纯真,以及那份弥足珍贵、无可替代的感情……
“阿次,老师要走了,这次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老师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看着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
“老师孤身前往重庆,阿次不能陪伴尽孝,也请老师多多保重,切勿挂怀。”
说不尽的思念,话不完的离愁,这一份情谊重于泰山,此生可还还有相见之日?眼见杜旅宁要踏出房门,阿次的内心剧烈翻滚着,这一份时日已久的冲动终于破茧而出,无所顾忌的化为了最直接而恳切的一声:“父亲!”
杜旅宁的心就这样化在了那两个字里,父、亲……
这个称呼太过于宝贵,他此生都不敢奢望,不想竟然成真。纵横的泪水再次落下,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笑应道:“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杜旅宁的好儿子,你记着,父亲等着你接我回来承欢膝下的那一天,切莫让我失望。”
“是,儿子一定,时时谨记父亲教诲,不敢辜负亲恩!”
第四十六章
甫一听说狡兔计划要继续执行,荣初大为光火。阿次差点赔上性命,才和军统脱离了关系,此番又要牵扯进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早知这样,还不如一起跟着四少去东北,至少能性命无忧。但阿次心里却十分坚定,一方面他必须完成军统方面交代的任务,这也是组织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单独执行这个计划,毕竟此事十分危险。两兄弟争执不下,最后荣初勉强同意了计划的执行,阿次也不得不答应让他一起参与进来。
事情一旦确定,阿次无法再静下心来休养,自然也就不安分起来,荣初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更加小心的看顾着。这段日子,也许是他们最后清闲的时光,既然前方注定是充满黑暗和荆棘,不如就好好享受此刻的幸福与安宁。
荣初端药进来的时候,阿次正弯腰扶着墙在喘气,苍白的脸上泛着薄薄的汗意。“怎么起来了?”三步并两步赶过去,心疼得替他轻轻拭去汗水,语气中是淡淡的责备。
仿佛偷吃糖的孩子被家长抓住了一般,阿次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笑了:“大哥,这阵子躺的发慌,我都快忘记要怎么走路了。”“忘记了更好,那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大哥照顾你一辈子。”虽是苛责的话,说出来却是万般宠溺。
阿次撇撇嘴,竟像是撒娇般央求道:“大哥,我好闷,让我走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荣初此刻想硬起心肠也无论如何是不能了,眼前的阿次正讨好的笑着,像个孩子般天真腼腆,甚至还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睛。呼吸瞬间就急促了起来,荣初觉得自己中箭了,丘比特之箭正中心脏!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脱口而出点头道:“好,大哥陪你。”
伤了那么久,阿次身上其实没多少力气,多半的重量要靠在荣初身上,走得十分吃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身体已开始微微颤抖。“好好休息一下,今天运动量已经过了。”荣初有些后悔,本不该一时心软由着小混蛋这么任性的,一把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到了床上。
“累了吧?”绞了温热的毛巾给阿次擦了擦汗,荣初柔声说道:“刚刚才好转,恢复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阿次点点头,也是累得极了,冲他疲惫笑了笑,便闭上眼睛沉沉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荣初拗不过阿次的恳求,一日几次的陪着他在房间走一走。这差事原本美得很,可惜他一直担心着阿次的身体,不然就是一天到晚走下去,他也是十分乐意。
等稍有力气可以自己站稳了,阿次便不肯再要人扶,荣初于是换到了对面,张开双臂虚环着他。阿次觉得很是头疼:“大哥,你不用紧张,我已经没事了。”像是证明般,他刻意把背挺了挺,迈开脚往前走去,身体却一个踉跄,直直向前栽去。“小心!”荣初惊呼道,双手一紧,便把他稳稳的接到了怀里。
好软,阿次的身体好柔软……
好闻,淡淡的仿若青草的味道真好闻……
舒服,抱着阿次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好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不松手……
这可是和阿次第一次正面、亲切、友好相拥,这奇妙而甜蜜的触感让荣初感动的一塌糊涂,抱紧了就不肯再撒手。
“大哥,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怀里的人如小鹿般挣扎了几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反而挠得他心口更加痒痒,荣初忍不住又用下巴在他头上使劲蹭了蹭……
“大哥,再不放开,我要动手了!”阿次黑了脸,声音已是大大的不满。大白天的,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好,放开,放开……”荣初一脸的不情愿:“这也不能怪我,都是阿次太迷人……”“啪!”攒足了力气的一拳不偏不倚揍在他鼻梁上,荣初哎哟一声松开了手。
如此运动了几日后,阿次已经可以一个人下床正常走动了。
这天,荣初心情极好,早早让佣人们回了荣公馆休息,还破例把阿次带到了楼下的客厅。
“大哥,有什么事吗?”对于荣初这种反自然的举动,阿次觉得十分可疑,所谓反常即为妖,大哥到底想干嘛?荣初“温良”一笑:“和我亲爱的弟弟共度良宵啊。”
熟悉的音乐从唱片机缓缓流出,是高贵而华丽的探戈舞曲,倾诉着一步之遥的纠结爱情,让人心生遐想……
“杨慕次先生,请问,可否赏脸与我共舞一曲?”荣初极绅士的弯腰相约,脸上是如沐春风的温暖笑容。阿次轻轻一笑,伸手便搭上了他的肩,两人随着音乐缓缓摆动起来。
因着阿次尚未复原的身体,荣初动作尽量放的轻柔,一手托扶着他的腰,一手带着他慢慢的跳着。
动人的旋律,激扬的舞曲,这一步之遥的爱情,是冲动,还是隐忍?是缠绵,还是分离?纯真美好的思恋,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让人深深的惋惜,殷殷的期盼,又无限的唏嘘,这何去何从的曲折爱情……
一个旋转后荣初紧紧环住了阿次的腰:“四少走了,想他吗?”“想啊。”荣初手上一紧,带着他一个挺立向前:“有多想?”阿次轻笑道:“朋友之间当然会互相挂念。”
音乐渐入高潮,几个动作缓冲下来,阿次微微有些气喘。“如果我说,你以后都只能想着我一个人呢?”荣初脚下退后一步,手顺势将阿次身体带着往下一压,欺身俯视道。
阿次别开有些泛红的脸:“你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么?”“那也不许想别人。”一个起落,又把阿次拉起旋转两圈倒入怀里:“记住了吗?”“嗯。”“嗯是什么意思?”荣初把头抵在阿次脖颈上,挑衅般轻吹着温热的气息,一口咬住他的耳垂:“是指你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吗?”阿次忍不住轻轻颤了颤,脸色已成绯红:“大哥,你害不害臊。”
“别转移话题,这问题你必须回答。”荣初笑意里带着几分危险的味道。阿次缩了缩发痒的脖子,咬牙道:“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说……“荣初促狭的笑着:“杨慕次是我的,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松开已是红透的耳垂,荣初一路轻吻,直到探入那柔软温热的唇。
舌尖肆意的挑逗,是谁的心在尖声惊叫,好像着了火,入了魔……
这心动的感觉,迷离而美妙,刻骨铭心,一瞬永恒……
直到彼此都喘不过气来,荣初终于恋恋不舍的退出了阵地,拨开那人额头散落的额发,蜻蜓点水般在那光洁的额上覆上一吻,轻声耳语:“阿次,今夜真美好……”
第四十七章
夜色包围的城市,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褪去白日伪装的温良,松井琴子一杯接一杯的灌着清酒。母亲曾经说过,酒精可以把一切都烧成灰烬,连同烦恼和伤痛,还有仇恨。她亲眼所见,母亲痛苦了二十年,也夜夜买醉了整整二十年,直到死去……
可是每当她像母亲一样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心里的恨却愈发强烈起来。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照片,上面的男人温润儒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在她看来,却是深深的嘲讽,以及,该千刀万剐的恶心!
手指用力,几欲把照片捏成粉碎,荣初,这个害死了她父母的刽子手,今生,她松井琴子即便倾尽所有,拼上性命,也要让他生不如死,受尽折磨!
自葬礼以后,松井一直有派人去荣公馆进行友好探视,昨日更是送了正式的请帖过来,邀请荣初上门做客。既然要执行狡兔计划,日后与日本人的周旋就无可避免,因此,虽然心里万般厌恶,荣初还是勉强接受了邀请,第二天一早就一身正装的出了门。
留在家里的阿次有些坐立不安,本想着自己代替大哥去赴约,但荣初一口咬定首次见面,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疑点,才方便日后取得信任。夏跃春也认为商人和军人身上毕竟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气息,即便是经过伪装,也难免流露出微妙的差异,他是个军人,松井也是个军人,彼此之间会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反正第一次会面不会有什么危险,还是由荣初出席比较妥当,但考虑到以后互换的安全,荣初需要尽量的记住此次会面的各项细节。
松井的府邸并不是很大,简单整洁,倒是复合军人的作风。松井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并不像常年征战的人般粗犷黝黑,反而身形颀长瘦削,笑容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放眼望去,还隐隐有着几分书卷气息。
出于主家的礼貌,松井主动向荣初伸出了友好的手,进行客气的交握。荣初的手是大户人家所特有的细腻柔软,而非军人一样有力粗糙,他的气质儒雅闲适,也远非军人那般硬朗笔挺。松井微微一笑:“荣老板,欢迎大驾光临,不甚荣幸。”
由于只是各取所需,各谋其利,谈话进行的十分顺利。去掉伪意的寒暄,荣初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是个商人,有利可图的事没有一定要推开的道理,日方与荣氏企业合资的项目,双方各委派一名主事,共同监督,利益可以五五分成。但合作的首要前提是,日方必须交出杨家的灭门仇人——田中樱子,任由他处置。松井觉得并不是难事,便一力应承下来。
晚上荣初留在了松井家用餐,席间,松井的女儿琴子笑意盎然,频频为他斟酒,十分殷勤周道。这是个典型的日本女人,低眉浅笑,柔顺贤淑,进退得宜,荣初对此颇为赞赏,暗道松井的家教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