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次默默看了他一会,忽而低下头笑了:“是阿次莽撞了,一切听从大哥的安排,但请大哥,务必小心行事,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七十五章
未免让阿次卷入进来,荣初特意支开了他,和夏跃春继续留在书房讨论。“跃春,茶室赴约恐怕凶多吉少,看在我们多年老同学老交情的份上,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荣初面上看起来一片平静,语气也未见波澜,仿佛说的只是别人的生死,但夏跃春明白,这已经是在做最后的安排了。心里十分沉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勉强应道:“阿初,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现在日本人对华全面开战,阿次一个人留在上海很危险。可是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答应离开,更不要说去英国过安稳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只有以你们组织的名义,将他派往东北的正面战场。”
“你想让阿次去东北?”“是,我已经通知了四少,三天之后,如果我死了,就将他带走,那里虽然烽烟四起,但明面上的枪炮总好过暗地里的厮杀,况且,有四少在,定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荣初有些自嘲,平日里对四少防得比贼还厉害,想不到最后他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一想起他望向阿次那双满是情意的眼睛,荣初就觉得心里发堵。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只要能让阿次安全,让他开心,不管要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他甚至希望,如果自己死了,阿次能够忘了自己,和四少开开心心的在一起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想到这里,荣初提了提唇角,笑容却十分苦涩:“跃春,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求你成全。作为回报,我名下所有的财产,一半赠送给你们的组织,一半交给四少的承军。”眼看着荣初的落寞和伤感,夏跃春有些迟疑,但他仍是伸出了手,郑重承诺道:“阿初,我答应你,我会向组织申请,将阿次派去东北协助四少的承军。”荣初神色一松,欣慰的点了点头。
(春和医院夏跃春办公室)
刚刚坐下,就听见门口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深蓝色西装的年轻人推门而入,正是易装后的杨慕次。“你怎么出来的?”“这点事还难不倒我,我大哥刚刚往公司方向去了,不会发现我来了这里。”阿次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阿次,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知道他一定会来,也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夏跃春心里仍旧十分挣扎。荣初是他多年的同窗和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扶持度过了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阿次则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并肩战斗这么长时间,几番出生入死,形同手足。兄弟俩哪一个出事,他都不愿意看到。
“跃春,我大哥对新雷霆至关重要,不能有半点闪失,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我们没有选择。”夏跃春沉沉吐了口气,缓缓问道:“那我们该怎么跟阿初解释?”“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大哥就不会真舍得追究。万一我死了……”阿次顿了顿,随即又坚定道:“万一我死了,疫苗完成后请立即把我大哥送去英国。他没有谍报经验,不能继续留在上海。”
“这个没问题。”夏跃春立即应承下来,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能帮这对兄弟做些什么。“谢谢你,跃春。还有一件事,我在瑞士银行有一笔钱,是当时杨羽桦存的,一直没有机会去取,到时候你找人处理后全部捐给组织吧,就当我尽最后一份心力。”夏跃春上前一步,紧紧握着了他的手:“阿次,你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一定可以。”阿次点点头,安慰道:“我一定,设法活着回来!”
接下来的方案制定,这兄弟俩的意见竟然出奇的一致,新雷霆需要在高温下才能消灭,湖心茶室位于湖中,只由一条拱桥联接,难以设伏,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雷。只有在解决掉田中樱子后引爆手雷,并在爆炸前迅速跳入湖中,才可能在销毁病毒的同时有活命的机会。
“我们虽然无法靠近茶室,但可以在湖边停一艘小船,以备不时之需,你跳入水中后,也可以立即有人接应,这样希望便又大了一分。”夏跃春顿了顿,复又笑道:“阿次,为了我的春和医院不被你大哥拆掉,你也必须要活着回来。”
处理完公司一些交接事宜后,荣初这两天都留在了荣公馆,整日里除了珍惜和阿次的宝贵时间外,就在院子里反复练习飞刀。根据他的计划,要在和田中樱子接触后的最短时间内出其不意将她杀死,必须一击即中,不能有丝毫偏差。但根据前几次交手的情况来看,田中樱子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所以时机的把握十分重要,这回,他真的需要一些运气。
三天的时间真的很短,不过在晨昏几度明灭之间。但对于兄弟俩来说,这也许就是一生中最后的陪伴。末日之爱,转瞬即殇。因为短暂,而愈加浓烈。三日后或许家仇得报,国难可免,又或许只是身死未捷,天人永隔。这一搏的赌注实在太大,大到两兄弟谁也不敢再提起,就如同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只一切如常的维持着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兄弟俩分开了整整二十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相聚却还不过一年,固执的情深终究抵不过宿命的缘浅。他们的感情如同被老天诅咒了般充满崎岖,但也丝毫无损这份美好与珍贵。
君当作磐石,吾亦为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有良人如此,此生足矣!
不过,他们之间终究还有遗憾,还缺少了一样东西。荣初静静站在院中,仰望着二楼亮着灯光的窗户,久久无言。
阿次,等着我,若我能回来,此生一定、一定好好待你,你等我,等我……
第七十六章
明天就是三日之约,晚饭过后,荣初亲手给弟弟做了一番伪装,便拉着他出了门。首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并肩走在一起,阿次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在感情方面,他一直是内敛而腼腆的,但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晚,收起了平日的别扭,他顺从的任由那人在前面牵着,只希望这条路走下去,便能永无止境、相伴白头……
虽然才刚刚入冬,夜晚却已经十分寒凉,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冷,荣初紧了紧阿次身上的大衣,又认真替他把围巾捂得严严实实。阿次的脸冻得有些发红,手也是冰冷冰冷的,若不是怕以后没了机会,荣初真不舍得在这样的寒夜里把他带出来。用力搓了搓手掌,生出一点暖意,将阿次的手紧紧捂在掌中,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次,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老成两个白发驼背的老公公,还能互相搀扶着走去江边看风景。阿次,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把你的样子刻进我的灵魂,即便明天之后身死茶室,轮回路上,我也一样可以找到你,许你来生来世……
路程虽然有些远,但他们并没有坐车,只是一路慢慢走着。其实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能这样相护依靠着走完一生,即便这一生也许只是相认后这短暂的一年而已。
“大哥,我们去哪?”阿次侧起头,幽黑的眸子不解的眨着,如寒星般熠熠生辉,荣初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唇角弯成了一个愉悦的弧度:“一个好地方。”“百货公司还是电影院?”眼前的小老虎撇了撇嘴,神色有些鄙夷。“喂,我哪有这么俗气!”“这条路我们很少过来。”“等会你就知道了。”“哼,故作神秘!”没有探听到有用的情报,小老虎显然是有些不满。荣初扑哧一笑,弹了弹他的脑门:“怎么,还怕我拐了你?”
一路边走边笑,边笑边聊,兄弟俩忘却了离愁和烦恼,只余下脉脉温情,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圣彼得大教堂。
停下脚步,阿次有些讶异:“大哥,你不是说改信佛了吗,怎么来了这里?”荣初拉着他的手,轻声笑道:“心诚则灵,佛与上帝都一样,旨在恕人罪恶、渡人以善、泽被众生而已。人生而作恶,会犯下许多过错,阿次,你愿意陪我一起忏悔,让上帝原谅我的过错吗?”阿次有些不明所以,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荣初眼中盛满宠溺,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拉着他跪在了神坛前:“仁慈的主,我在此向您忏悔,请求原谅我所犯下的罪。”荣初双手合十,神色诚恳而虔诚:“我忏悔,二十年前,杨家遭遇灭门惨案,身为长兄,我却无法保护弟弟周全,让他长于仇家,尝尽孤苦,这是我的罪。”阿次握起他的手,恳切道:“大哥,这跟你没关系。”
“我忏悔,明知身世真相后,却因为家族仇恨而迁怒弟弟,迟迟未与他相认,以致他和姐姐未能重逢便天人永隔,遗憾无法弥补,这是我的罪。”阿次心里一痛,轻声哀求道:“大哥,你别这样。”
荣初却并不理会,兀自继续说着:“我忏悔,相认后却没有照顾好弟弟,让他几番涉险,性命堪忧。杨公馆的地下,他为了救我九死一生,两次南京之行,又几乎赔上了性命,这是我的罪。”阿次有些着急,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摇头道:“不,大哥,这些不是你的错,都是阿次心甘情愿。”
“我忏悔,在弟弟被军统怀疑受尽折磨时,在他替我赴宴性命垂危时,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遭受折磨,身为长兄,我愧对弟弟,愧对父母和杨家的列祖列宗,这是我的罪。”荣初没有理他,闭上眼睛继续忏悔着。大哥到底怎么了,阿次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如何劝阻。
“仁慈的主,最后我要向您忏悔,明天之后,我或许不能再活在这世上,我弟弟或许将从此失去亲情,孤苦无依,这是我的罪。我荣初在此虔诚祷告,祈求主赦免我的罪,让我无论身处人间还是地狱,都能和他在一起,身在必相陪,身死魂魄依。”
“够了,大哥,不要再说了,你一定不会有事!”阿次听不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迷蒙了他的双眼。大哥,如果非要死一个,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仁慈的主,我在这里坦诚我的罪过,祈求您的宽恕,也祈盼您为我们证明。”荣初回过头,神色严肃而认真:“杨慕次,在神圣万能的主面前,我以长兄的身份向你提出要求……”“我答应,如果你死了,我会好好保重,努力的活下去……”此时阿次已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泪水仍在滴落,他却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大哥,我答应你,所以,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能放弃,要努力、幸福的活着,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荣初微微一怔,脸上又露出了温暖而安慰的笑容:“好,我答应你。你一定要记着,即使大哥以后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阿次点点头,大哥,你也别忘了,如果阿次不在了,请你,也要好好活着……
庄严的教堂,神圣而美好,荣初微笑的望着阿次,轻轻牵起了他的手:“仁慈的主,如果您赦免了我的罪,那么,祈求您赐予我们最美好的祝福和庇佑。”他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盒子,轻轻打开,一对钻戒静静依偎在里面,晶莹夺目的光彩昭示着爱情多姿多彩的绚丽,质地坚硬的晶体象征了牢不可破的爱情。
荣初捧着戒指,单膝跪地,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束火红的玫瑰,眼中满溢的是深不见底的绵绵情意:“我荣初向主起誓,此生唯爱杨慕次一人,生死不改、忠贞不渝。请问,杨慕次先生,你愿意接受我的爱,与我相爱相亲,结为伴侣吗?”
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阿次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枚戒指,世界忽然一片安静,静到让人忘记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住,只听见心脏狂跳的声音,大哥,是在求婚吗……
第七十七章
爱情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不论何时何地,发生得随心所欲,却又毫无道理,既神秘又自然,让你始料不及。不经易间播进心底的火种,也足以燃烧成冲天的态势,让你无处可避,哪怕化为齑粉,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兄弟俩保持着这一低一高的姿势,互相对望着,钻石的光芒折射出了彼此眼中的深情。相遇后的画面纷杳而至,仿佛是一场长而美好的电影……火车站台上的惊鸿初见,以身试毒的紧张凶险,造市卖枪的拳拳情义,再到后来车祸遇险,计除李沁红,枪杀杨羽桦,夜探杨公馆,南京祭祖……一幕一幕,如此亲切而熟悉。
阿次眼眶热了起来,眼前仿佛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嘴角噙笑,温润儒雅,一开口却能让他气得直挥拳头,他说:“杨慕次,若是想堵住我的口,你得赔偿我三百万精神损失费!”他说:“杨慕次,你没有别的亲人了,除了我。”一切宛如初见,那人仍是记忆中的样子,爱情却已不知不觉在心底萌芽,成长为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满树繁花……
“阿次,我爱你,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这辈子,就已经离不开你了……”荣初轻声诉说着心底最深处的情意,神色庄重而诚挚。
阿次有些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不可置信般的触了触那戒指,又猛地缩回了手指。他忽然觉得害怕起来,他不敢、也没有勇气去承受如此的深情。明天,明天或许就是他的末日,那大哥怎么办?
心底忽然泛起了一股绝望的哀伤,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如果自己死了,即便大哥遵守承诺继续活着,只怕,也是活在无穷无尽、生不如死的折磨里,又何来所谓的幸福?这种认知让他胸口几近窒息,他快要喘不过气了,身体也微微摇晃起来。
“阿次!”荣初低呼一声,伸手揽住了他。恍惚间,阿次感觉到唇上一片温热的柔软,熟悉的气息倾吐在脸上,让他浑身如电击般酥麻起来。他忽然不想再去计较那所谓的末日和亏欠,眼前这个人、这份爱才是他内心深处牢牢且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人的生命总有尽头,最深刻的感情却会在岁月的洗礼下日久弥新,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要逃避?哪怕只有一晚,也能留给大哥最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