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天象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想听谢衣,可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吗?
先生才说了几句,小丫头插什么嘴,那谢衣已经二三十年没有消息了。
这位仁兄你才是呢,方才先生明明在讲偃甲,才说了一半。
……呃,二位有话好说,谢衣的确早已匿迹,不过有关他的真容嘛,有传闻说……
琐碎人声从酒馆开着的门飘出去,飘过门楣上横着的树梢,直到街巷尽处还能隐约听见。
巷口的桐花刚谢,淡粉浅白厚厚积了一地。一只山雀跌跌撞撞从空中斜飞下来,扑落了几根羽毛,被一双带着偃甲指套的手一把接住。
这只鸟不知在何处受了伤,一边的翎羽刮断只剩下半截,失了平衡飞不上天空,此刻被人捉在手里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它的人将它举起来,一面查看翅膀和尾翼一面笑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管它懂不懂人言:
“……不碍事,只是翎毛折损而已,帮你续成原样便是。”
那人脸上覆着面具,衣白如雪,就这样捧着它踏过落花,朝巷子深处走去。
日渐西斜。
酒馆里传闻讲毕,听书的人也散了,只留下几个酒客在桌边小酌。蒋先生将桌上物件一一收起,忽然听见窗外扑棱棱轻响,一只山雀落在门前树梢上。
他探头去看,那只鸟却又一振双翼,朝着门外的湛蓝晴空飞得远了。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四年。立冬。
矩木深处是密不透光的黑暗。
黑暗二字,其实只是对人界的生灵而言,对一个无形无质,不以五感来感知外界的心魔来说,光明与黑暗并没有太大区别。
自从私入人界,砺罂便用封印将连通魔域与人界的往来之镜封了起来。一方面是掩藏退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被魔域追踪。
身为魔族,如此行事明显违矩,然而人界七情丰沛得多,所获魔力更不可与在魔域之时同日而语。
何况还能有流月城这样的栖身之地。
一片漆黑之中,砺罂绕着魔核飞了两个圈子,又停下来。
红色光芒之中看不见它的形状,只有两点若隐若现的暗光。
唯一不满的大约也只是烈山部人的配合程度了。
这几十年来,人间的矩木枝投放次数实在少,单单数量少也就罢了,枝叶也十分弱小,一人七情便要许多天才能吸食干净。
沈夜说,倘若吸食过量必然会惊动人界修仙门派,非但矩木枝难保,再想投放也非易事。这理由听起来没错,然而砺罂还是免不得焦躁。闯入人界如此大好机会,又有矩木这等媒介,不能饱餐简直是浪费,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想一直呆在这流月城中。
只要魔力够强,直接去往下界挑起战火,到时几百几千人的憎恶与恐惧都可一口吞噬。
……只要魔力够强。
要不是对沈夜和这些神农后人尚有忌惮,它又何必玩什么结盟的把戏。不过也不须着急,这许多年吸食人间七情,虽然缓慢,但魔力一直在增长。迟早有一日它会将矩木连同这座城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迟早有一日……
——整个人界都是我盘中之物。
阴森森的笑声从黑雾中回荡开来。
矩木深处的魔核仍在搏动,魔光暗透,赤红如血。
[护]
太初历六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
那天的雪从清早就开始下起来。
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大雪,在流月城其实并不罕见,而这一年冬天也似乎比往常下得更多。有偃甲炉存在,城中气候已温和了不少,只在树梢屋顶和开阔的庭院里堆积成一片白。
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的那段路更是一粒雪屑也没有。这里是靠近矩木核心最近的地方,除了有人打扫之外,受矩木中神血之力的影响,这段路面乃至整个寂静之间都落雪即融,常年保持着干燥洁净。
砺罂就在那条路的中间地段忽然出现。
恰是正午时分,大雪暂歇,天空微微露出些放晴的征兆。
派去下界采摘花束的人回来复命,手上捧着一束重瓣白梅。
不过寥寥数枝,却开得自在优雅,细腻如瓷的花瓣中央吐出嫩黄色花蕊,颇有些冰清玉洁的味道。
想来沧溟也会喜欢吧。
沈夜沿着廊道一路往上走,四下无人,雪天里更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响声。
这条路究竟何时能走到终点,没有人能说得确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心魔还在,族人尚未迁徙,就还要继续走下去。
成算自然是有,耐心也不差,只是万事皆有变数,没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才踏进寂静之间的入口,胸腔中就忽然一紧。像是身体发出的惯例预警,疼痛立时蔓延开来,电光雷火霎那烧进每一条经络。
这症状已经十多年没出现过,加上他刻意无视,几乎忘了这只野兽的存在。虽说发作时间很短,然而这一次刚好在寂静之间前面,恰是砺罂惯常出没之地,如果说还会有什么变数的话……
四下里悄无声息。
矩木枝叶间,黑色雾气毫无预兆地弥漫而出,暗紫魔光凝聚其中,不等轮廓成形已从一侧疾射过来。
沈夜霎时拧紧了双眉。
一声灵力相撞的砰然闷响。
脚下的路面微微震颤,疾风四散,吹开了路外的枝叶。砺罂已经欺近,飘忽魔影离他不过数尺,近得几乎能看清那个黑暗人形中错综的纹路。
却也仅此而已,再不能接近一寸。
金黄色符文在瞬华之胄上闪烁,光华流转,迎着那团黑雾铺开一片耀眼的光。
将挡在他身前的人飘飞的发丝照亮。
砺罂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其他人中途出来阻挡,它盯着光盾后那张戴了面具的脸,重新凝聚魔力压下去,本已稀薄的黑气瞬时又浓重起来。
然而对面的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强了力道,手中光华越来越亮,几乎像在宣战。
两下僵持着没占到半点便宜,砺罂收身飞上高空,晃晃荡荡带着七分惊讶三分讥讽开口:
“呵呵呵呵呵呵……想不到大祭司身边还有这样的手下,真是好身手。”
沈夜看上去好整以暇:
“谬赞了,怎么及得上你偷袭的身手。”
砺罂好像被偷袭二字戳中了痛处,兜了大半个圈子,却终究还是未敢靠近:
“大祭司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舟共济,今日不过是切磋罢了……倒是不知大祭司大人暗中还藏了多少手段?”
沈夜嗤笑了一声,像是懒得看它,目光停在手中的花束上:
“……你说他么,半个人罢了,若是有心暗藏又怎会轮到他出手,本座几时要人相助?”
这一场冲击过去,那束白梅竟还完好无损,花心隐约透出暗香来。而花外不远处,视野一角,初七在他身边安静立着,像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刀。
那天晌午过后雪又下了一阵,没有风声挟裹,一片一片下得宁静轻柔。
等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弱了,云层中透出些许缝隙,隔了硕大的矩木枝条送进几缕薄薄的光。
初七立在大祭司殿后的中庭里,仰首望着天空,没戴面具也没开法术罩壁。一片雪花肆无忌惮地朝他脸上落下来,擦着眉峰斜飘过去。
那时候……并不是沈夜的命令。
事实上也来不及命令。
从寂静之间返回,穿过重重廊道回到大祭司殿,初七仍不确定自己所为是否违背了主人意图。
跟在他身边越久,越了解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这种了解到得今日,几乎不需沈夜详细说明要他做什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有时眼前有其他人在,就连这样的指示也不用,只要在说话的时候稍加暗示,他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沈夜也曾经许多次告诫过他,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现身。
他跟着他折返殿内,并没有听到斥责。沈夜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出手?
他说,属下职责所在。
“职责?呵,本座可曾告诉过你可以不听命擅自行事?”
“……没有,主人。”
气氛安静下来,沈夜不语,他也不说话。沉默了片刻,他听见他说,去吧,以后看望沧溟时不必再跟去了。
若是往常他大概会立刻开了法阵隐去,这一次却没动,他带着些微疑惑与忐忑问,主人?
沈夜微微摇头,说,砺罂已经见过你,倘有下次不会再瞒得过它……不过这一次它碰了壁,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自找麻烦。
初七仍旧不动,似乎有些动摇,口中的话却不假思索:
——望主人准许属下继续跟随。
也许问他为何出手本就是个多余的问题。
沈夜知道,初七并没做错,那一瞬如果不是他立刻作出反应挡住了砺罂的攻击,后果不知会怎样。
然而他竟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
那条路他年年月月都在走,沧溟身边的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砺罂也三五不时就会冒出来跟他玩一把“切磋”的游戏。那些时候初七都只隐在暗中看着,一来没有命令,二来的确也轮不到他现身。
自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
神血效力衰退和病症复发,这件事整个烈山部只有他一人知晓。而初七是怎样察觉到,并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迅速作了判断,不等下令就自己动手……他不知道。
问也是白问。沈夜自嘲地想。
“职责所在”——还真是听话,将他当作一个影子来培养,要他严守身份界限不可逾越,他就真的泾渭分明不掺杂一点别的感情进去。
但那不是自己所要的么。
距离这样近,近到寸步不离,近到日夜相对,近到吻过他抱过他解过他的衣衫同他整夜相拥而眠……却始终不曾说过什么。
沈夜收起手中的书简,走进典籍室,将之放到堆叠卷轴的石架上。
初七不在殿中——退下去时他?" [古剑二沈谢]以吻7" > 上一页 10 页, 纳袂榉置鞑辉福椿故亲翊恿嗣睢?
殿外并无风声。壁上铜灯燃着,照着他眉间浅浅的褶皱,又在眼瞳之中闪烁不定。
[愿]
穿过甬道走到大殿后门,中庭里立着那个人的身影,皑皑白雪将一身杀手装束衬得十分醒目。
沈夜曾经准许他在从他所居的暗室到自己寝殿之间的地方,无人能见的这片范围里摘掉面具。但也不过是这一小段罢了。
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初七。
语声很轻,非常轻,不过是双唇一碰的重量,短促气流从齿间涌出,刹那就没了踪影。
而远处的人已在眼前三尺之地重新现身,姿势恭谨,触手可及。
沈夜说,去把近日修习的招式练来看看。
初七便右手抚胸行礼:是,主人。
从来如此,不需任何理由。无论这命令是大是小,是难是易,是温和是残酷,是莫名其妙还是合情合理……他都会奉行无误。
他在庭院中央召出长刀,摆开起手式,灵力骤开将腰间的束带也扬起来,衣襟飘飞像鸟的羽翼。
腾挪辗转,劈削斩刺。即便是在雪地里也没受多少影响。
他跃向空中,回旋,身后发辫飞扬,从眼前横掠过去。
灵力幻化出的残影层层叠叠,这一脉术法整座城里只有一人使用。
沈夜伫立在庭前看着,病症发作后残留的痛感已经消退下去。回想此前在殿中的情形,初七少有对自己的命令不肯接受的时候,这一次几乎算得特例,然而再多问一句他却又不说。
倘若放在几十年前,谁能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前尘往事不可追,可他仍会没来由地想,如果解开翅膀上的捆缚,如果让他看见外面的天空,他也许就会像从前那样离他而去,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只有主人与下属这一层关系而已……还有其它么?
凝眸望去,初七已将一套刀法演至末尾,整个人高高地飘在空中,带着劈斩时的余威,将落未落。
——华星次明灭,天公相决绝。
他纵身从下方迎了上去。
倘是对敌时被人如此攻击,初七多半会以攻为守转刀反刺,这一次却差点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沈夜忽然出手是什么用意,不敢避开更不能回击,只得借力朝侧方一跃,斜着身子翻转一圈以作缓冲。然而缓也只能缓得一时,终究还是会落下来。
堪堪来得及将刀收起,腰间已被一条手臂揽住,整个人顺着对方的力道失了平衡,两人翻滚了几圈一起跌在雪地里。
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五六寸深。
一番折腾去势甚猛,雪面压得一片狼藉,双手在混乱之中相互拉扯着,辨不清究竟是谁在抓着谁。等到一切终于静止下来,已是个胸腹相贴四目相对的姿势,衣袂束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庭中花枝上的碎雪被震落下来,簌簌落成几缕飞烟。
初七仰面躺着,失声喊了一句“主人”,撑开手肘想要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别动……”
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化成浅浅的雾气。
身下的雪膨松着,稍一用力就会碾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体刚刚从剧烈活动中停下来,气息有些重,连带着胸腔有节奏地起伏,能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对方的重量。
既然是主人告诫,那便不动。
尽管这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堪,然而并没有什么不适,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除了沈夜吐出那两个字时的语气。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因为身畔的雪吸收了外面的喧嚣?
那短短的一句说得低沉又轻柔,仿若呵哄一般,听得他几乎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