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在他旁边捡了个位置坐下,落座之前还不忘掸掸凳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连日奔波将近一个月,倒是不见疲惫,衣衫也干净齐整得一丝褶皱也无。
乐无异说,夷则你回来之前怎么也没传信?我给你的偃甲鸟呢?累了吧?阿阮呢?小黄呢?
问了一大串,夏夷则倒也一句没漏,耐心答他:偃甲鸟在阿阮那里,阿阮和小黄在闻人那里,多谢乐兄关心,龙兵屿距此地不算太远,况有鲲鹏之力相助,并无劳累之处。
乐无异的眼神便专注了些,望着他问,那这次是都解决了?
夏夷则点头,说上次联络的那些门派只余两处仍有异议,师尊又请了南熏前辈出面,多少起了作用,眼下龙兵屿诸事安稳,想来此后也不会再有波折。
乐无异便露出笑容,说这样就好,要不是闻人还没恢复,我本该同去。
两人闲聊了些近来见闻,市镇中仍有人私下倒卖矩木枝,然而心魔已除,并无危害,上当破财则是另外一回事。后来又说起日后的计划,各自都还有不少安排。夏夷则说要去明珠海一趟,而后还要陪阿阮寻找恢复灵力之法;乐无异则是要去西域,捐毒虽然没了,也还有遗民和其它城邦,地宫里困禁的幽魂要找找超度的法子,还想着用偃术做些改善风沙的尝试。
聊着聊着天就黑下来,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零零散散爆竹的声音。
乐无异拍拍头顶,才记起今日是除夕,夏夷则和阿阮大约是踩着日子赶回来的。熄了炉灶,将食物备好,两人一起出门,视野所及处千帐灯火正一一亮起,一片温暖璀璨。
无论有过多少创痛,这场天裂总算已修补完全。
逝去的人再不能相见,然而来日方长,他曾对初七说过后来又对沈夜承诺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总会慢慢实现。
而那场浩劫结束后,九幽之下又发生了什么,却不是他所能得知的了。百年后的寿终之日他再回到死生之间,忘川河上已换过了不知多少亡魂。
灯火将脸颊映得发红,少年在夜色中极目远眺,远山连绵仿佛永无边际。
太初历六千七百年。
死生之间。未知之境。
谢衣在沈夜的注视之下摇了摇头——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两个,沈曦在一句“这一次要好好长大”中点头隐没,于是小姑娘眼中的少年也消失了,等到再次显身出来,仍是城倾之日独自伫立城巅的紫微祭司。
谢衣想了想微笑起来,又点点头,于是沈夜看他的眼神不免就有些无奈,两道分叉眉也从舒展变成了微皱的弧度。
——不过是问他一句“可是等了很久”而已。
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相见,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活着的人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死去的,倘若还有魂魄存在,却未必看不到阳世。
巫山水底的神女墓崩毁那天,初七独自留在墓室之内,所有知觉随着墓顶塌落而陷入无边混沌。百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只是那时有术法缚困,神智沉浮数次最后还是回到躯体之中;而这一次却失了拘禁,像水底的气泡浮空而起。
再清醒时已不是冷漠杀手。
虽然只有魂魄,可曾经流失的感知能力又回来了,神识无比清明,仿若大梦初醒。
忘川刀上散逸的五行灵力被相似的魂魄之力吸引过来,他看见这百年间行走人间的另一个自己,旧事前因全部连贯,细微如芥子,厚重如须弥,在整个人如瓷器裂损不复之后,又以死亡的方式重新归于完整。
魂魄并没有定形,所知所感也不再受地域所限。他便暂留在生死交界之处,看着阳世景象,一日一日,一分一分,直到那座九天之城倾覆烟灭。
再后来,也就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越过生死交界就是幽冥。无数魂光载沉载浮,像灯火的海洋。
忘川之下,地界上空升腾着通天的光柱,新魂旧魂像流星划过,一靠近就融入其中。
等到身边的魂光都走尽了,黑暗里才又显出一双人影。英挺眉目,俊秀容颜,灵力在周身散发出淡淡光辉,依稀还是百年前捐毒大漠中相对而立的模样。
烈山部中有关破军席位的记载早已销毁,后世之中恐怕再不会有人知道,流月城最后一代紫微祭司与下界第一大偃师有怎样的联系,然而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时光落尽是旧人。
沈夜本还怀着几分担忧,不知这百年强行续命会不会对魂魄造成损害,看他形貌行止都和从前一样才安下心。
说久别也许不算,毕竟离世前数日他们还曾见面,然而此时再遇,已不是从前不知情的下属,却像是远行回家的归人。
等了很久……倒也算不得错。
这样想着目光就柔和起来。谢衣迎着他的注视,声音虽低,在无边的空旷静寂中却显得异常清晰,他说,师尊。
百年前的旧称呼,像一只手曲了指节在心底轻叩,岁月倏忽倒转。
于是沈夜也像从前一样应他:嗯,何事?
似乎还带着些不经意的闲散。
谢衣的笑意就又深了一分。
有很多话想说,从一百二十二年前离城之日起,到恢复记忆又被困墓中为止,隐瞒的事要坦白,说过的谎要解释,变了的,没变的,看见的,了解的,他的愧疚,他的牵挂,他的满足,他的遗憾,他的恨与爱,他的几经摧折始终未能更改的真心。
多得涓滴成海浩瀚如沙。
分不出轻重主次也不知要从哪里开始,于是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有寻常又寻常的一句:
“当日去巫山之后……未能回返,请师尊恕罪。”
这一生最后一件憾事,就是没能陪他到最后。
他低首要行礼,却被沈夜制止,沈夜看着他微微摇头:“你人在此处,还要我恕你什么。”
毕竟已是百年光阴。
沈夜想,倘若是百年之前,冲突尚在,气正盛,心正烈,或许会将所做之事桩桩件件追溯前因;如今眼前的人他杀过又救过,这段感情拿得起放不下,舍不得也斩不断,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已是一生的时间。
回想起来,不仅是他一个,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无一生还于世,是因自己所累,所谓善恶有报?
可是看看面前这人的神情——虽然没说出口,眼里流露的却分明是欢喜。
……要说你什么好。
轻声叹了口气,走近他,朝他右眼上的偃甲镜伸过手,精巧半弧在一触之下散作细小灵光,下面尚留有魔纹痕迹。
“谢衣,你其实不需如此……当日在广州码头说过的话,并不全是虚言。”
“师尊是指哪一句?”
“将你毁去记忆做成傀儡,此事过错在我,”拇指指腹滑过脸颊,仍有触感与温度。
“……然而也并非违心所为,当时当地,本座未作他想。”
他收了手,才放下一半却被谢衣拉住。
就那样握着停在半空,沉默了一阵,谢衣才开口。
“……师尊可知后来巫山水底发生了何事……?”
他将那天的经过讲了一遍,说到神农留下的三世镜巨石,也说到墓室中的决斗。沈夜听得皱眉。
“乐无异……他跟你动手?呵,真是像了个十足。”
“心有所执,作此选择无可厚非……只是……”谢衣并未抬头,视线停在交握的手上,“只是对决的时候想起往事,易地而处,想师尊当时的处境及后来种种……”
“……百年光阴无知无觉,便如另一段人生,然而既能陪伴师尊左右,我亦无他求。”
沈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凝结着闪烁的碎光,然而微笑仍在。他沉默半晌,将视线从那双眼睛移开。
“你等在死生交界之地,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
“那又是为了什么?”
“……”
“说。”
“属下只想追随主人。”
“你——”
回过头来那人还在原处,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是初七还是谢衣又或者只是一个执拗不悔的傻徒弟?他重又靠近过去,逼近他眼前,鼻息相闻,视野之中只剩下彼此对视的眼瞳,幽暗深邃令人目眩。
被握着的手忽然抽出,圈在身后向前一拉,目光沉落下来,变成一个无可抗拒的吻。
远离阳世,魂魄所化的形体。
没有凡间躯壳相隔,这接触几乎能直接感知到对方心魂深处。而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是境由心生的地界,所思所想皆能化作幻象,于是前一刻还不见日月的黑暗里,后一刻却涌出光芒,清水涟漪一般从两人脚下铺展开去。
是谁的思绪开了头,又掺了谁的心意。
四周光泽变幻,忽而如水流波荡,忽而又颤抖不休,直到最后两相重叠,景色豁然清晰起来,化作穹庐万丈,繁星漫天。
再回神已不知过了多久。
三界有别,时间也不能以凡间长度估算,然而也再没有什么需要时时惦记。此生已了,无缘一同看尽人间山河,然而既能相逢便还有来世,终究不会错过。
谢衣这样想着听见沈夜唤他,应了一声,沈夜说,你当真无所怨恨?
问得随意,可他知道这一句有多少分量,于是郑重回答:
“有。”
是否有恨这件事,沈夜以前从未问过。
他还是初七的时候,问了也只得自答;如今再问,却又似乎于事无补。感情一事除非单相思,否则往往共生共损。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才会对彼此有执念,患得患失,无法放手;也正因为彼此倾心,才会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弱点,人海茫茫,唯你一人能伤我至深。
然而谢衣如此毫不掩饰地肯定还是令人意外,沈夜便挑眉:
说来听听。
“此前在死生之间等候,弟子听闻一句话……若说未能释怀,大约唯此一事。”
沈夜不知他要说什么,微皱眉头示意他继续,谢衣便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与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一字未差,连声调语气都有三分相似。
沈夜诧异之下终于忍不住弯了嘴角,这一笑才发现,竟然是百年来不曾有过的轻松。
“都听到了?从什么时候……”
“神女墓塌陷之后大约三日。”
魂魄之力有限,并不能感知太近,能看清听清的只是最后那一日,更无法介入其中,所能做的就只是注视,以目光伴随着他毕生牵系的一人一城步入终局。
沈夜敛了笑容问他:说都说了,你待如何?
谢衣就退了一步,撩开衣袍郑重跪下,拱手成礼,是一百年间跟在他身边的标准姿势。
“——属下愿与主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起来!”沈夜拉他,然而不知不觉又放缓了声音:
“毁了你的记忆又瞒你百年,主人属下这称呼不必再提。”
“那弟子愿与师尊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
就只说了一半。一只手将他拉起来拥进怀里。
视线交错间谢衣看见那张他熟极的容颜,眉间舒展开来,依旧是自己少年时看惯了的温柔。他听见他的声音,那语调仿佛是很久以前某个繁星之夜的耳语,沉浑低回引人欲醉。他牵系一生的人在他耳边轻声答他:
“既已践行,又何须重约。”
像走过一条漫长的,不见来处也不见终点的路。
用情愈深,走得就愈久。
那时候竭尽全力也不能留住,失望绝望,挣扎辗转,终于还是从指间流走。如今风雨穿梭已到尽头,天已荒,地已老,刻骨往事都化成了云烟,回头去看,当初携手的人却还在身边。
头顶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化作半透明的琉璃色,仿佛长夜将尽,下一刻就将破晓一般。
想来人间也是一样吧。
三生桥畔,忘川彼岸。相逢未晚。
永夜初晗凝碧天。
[归]
又数百年。某年春。
南海。龙兵屿。
云层像扯开的棉絮,从岛屿上空一团一缕飘过。
间隙中能看见碧海银沙,断崖下翻卷着细浪,一只海鸟舒张了双翼滑下去,翅膀下青翠如织。
山丘上矗立着巨大的如璎兽像,林间藏着石屋拱顶,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纸鸢伴随着喧闹声飞起。一条石板道随着山体缓坡起起落落,通向一座僻静神殿,日光明亮的时刻,神殿顶上金色的浑天仪分外耀眼。
那座建筑似乎封锁已久。
拱形石门上的偃甲机关生了锈,接缝处俱是灰尘。好在里面蓄着的灵力还在,传动装置一开启便发出金属轴绞紧的声响,紧接着一阵石面摩擦的厚钝低鸣,两扇门朝内洞开。
“开了开了,走,进去看看!”
有人站在门口处喊了一声,是个少年的嗓音。
空旷回声从门洞里折返过来,紧接着一阵咳嗽,似乎被屋内积尘呛得不轻。身后探出个脑瓜,看上去年纪相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两人蹑手蹑脚往里走,四处张望,留下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
——呐,这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想知道,好像从来没人进来过。
——已经建了几百年吧。
——族里长辈说,这间神殿是龙兵屿最早的建筑之一,是仿照从前在流月城的制式,连有些建造材料也是那时留下来的……哦,流月城就是——
——我知道,父亲大人讲过,是上古补天时神农大神建造的悬在天上的城。
——嗯,那时候全族都住在天上,族里最高阶的祭司也是以星曜命名,从入城时起就是,传了好多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