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思明收起手心的蓝色光芒,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在少年的怀里弯成一个痛苦的弧度,嘴边的血沫子尽数吐在对方的手腕上: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2 页, 你他妈能不能关心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死?”少侠怒极,忍不住冲他吼,“别动了!再动我就看着你去死,把你义父的骨头磨了去喂狗!”
刚才的动手似乎耗尽了方思明所有的力气,也带走了所有强逞的意气。他痛极也累极,果真不动了,神情和身体都温软下来。
也不知道是觉得哪句话有趣,还在少侠怀里木然地弯了弯嘴角。
“磨便磨吧,死了还有什么好管的,总也够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微弱、眼神飘忽,不晓得停在什么地方:”……小时候他真的抱过我,还给我糖吃。那时候,他是真的对我很好的。”
少侠不晓得这个“他”指的到底是噬心鬼王还是朱文圭。
方思明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有求于我。从前他在我身上下注,现在求我的药——可是我怎么会有解药呢?除了义父,谁还会有解药呢?咳咳……咳……”
“等你好了再说这些,别说了,别说了!”少侠不忍再听,伸手去捂他的嘴巴,被方思明制止了:
“别、别和我争,身上疼。”他撒娇似的挡少侠的手,因为虚弱,力道格外轻,却成功地把少侠吓得住了手。
“那你呢,幺郎?你这样对我,求的是什么呢?”
他歪在少侠的小臂上,宁静、甚至温柔地凝视着他。
求你啊。
求你平安顺遂,求你喜乐无忧,求和你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答案不需要再说出口,谁都明白了。
少侠不语,掌中气息充盈,卖力地追赶心上人流逝的生命。
“别费劲了。”方思明明白,他再次推掉少侠的手,转而吃力地勾住他的脖颈,让两人的头发、眼睛、唇齿都交叠在一处。
他还是很好看,即使狼狈万分,还是好看得像是春天的樱花——盛开的樱花,脆弱的樱花,零落成泥的樱花。
樱花把少侠拉下来,像是要融化在他身下。
除却水下的半真半假,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可是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糟糕的接吻了。
少侠分不清脸上的是血还是泪,是谁的血、谁的泪。
嘴巴里都是腥甜的味道,他错觉他是在杀死方思明。
☆、第 5 章
方思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去挽留他。他浑身是伤,背上手上腰腹上都疼;他不住地颤抖着,耳边嗡嗡的轰鸣连续不断;他甚至喘不上气,少侠稍稍多用几分力气,他都恍惚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里——可他也前所未有地贪婪,像是久不见光的藤蔓,什么都想要,也什么都抓不到。
“别这样,思明,你别这样……”少侠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方思明的动作让他恐慌——他不像是在缠绵,像是在告别。
“你生气了。”对方停下来,拿琉璃一般的金色瞳仁盯住他,是陈述的口气。
不意他如此直接,少侠颤了颤,“是,我真的生气。“他在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你想要的时候就要,你不想要了就马上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有心肝、我也受五毒七苦?”
“你怎么能就那样走呢?”少年被他折磨数月之久,此时压抑在心底的哀戚一下子汹涌地翻滚出来,泪水再也止不住,滚烫滚烫地落在方思明的脸上,“我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我想找你道歉,我想说是我的错,可是我他妈的去哪里找你呢?只要你不想见我,我就找不到你,这太不公平了,方思明,这太不公平了……”
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智慧愚痴,通为般若。
“真傻。”
方思明碰了碰他的手,心里生出一种近似痛苦的欢愉:少年纯净的爱恋分分明明地照出了他的阴暗、污秽和残酷,让他挣扎痛楚;而今他终于证实了,这些挣扎和痛楚并非独属于他一人——多么残忍的喜悦。
然而他又是万万无力面对这份喜悦的,只好逃避地闭上眼,更深地往少侠怀里靠了一靠。
是啊,我是充满了罪恶。
要怎么办呢?交由你惩处吧。
“我听他们说,要在塞北剿灭万圣阁,我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可以见到你了——”少年哽咽着,“可是我想,你也许是不愿意见到我的,你也许死了都不愿意见我——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看着你去死吗?”
方思明被他哭得心痛,哆哆嗦嗦地抬了手,想去擦他的眼泪,被少年呜咽着握在心口。
“对不起,幺郎,对不起……”他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色,想找地方躲,却动不了。
“我就去求菩萨,我知道你不信那些,可是我受不了,”少年擦净泪水,脸上尘迹斑斓,“佛签上是孟尝君鸡鸣度关,多好呀,圆时虽缺、缺处重圆。可是我想你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了。如果这一回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块儿死;如果你没死,你跟我走……好不好?”
少年澄澈又混乱的表白像是利剑扎入他的心脏,挑开坚硬铠甲,露出里头温热的肺腑来。
“傻瓜。”过了好久方思明才开口,握住少年垂在脸颊边的长发,“我那日也并非恼你,我只是……我只是恼我自己。”
“义……有人从前教我,无论如何在旁人面前都不可以失态,不可以流露情绪,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清醒,”他说话艰难,说到此处又喘息着停顿许久,“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是我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喝醉,还睡得半分知觉也没有——我本来不该对你毫无防备的,我很害怕。”
他偏过头,像是回忆起了很快乐的事情,轻轻勾了勾嘴角,“其实我这个人...贪图安逸。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欢喜。”
他抖得厉害,每一句话都断成碎片。少年怕极,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别说了,别说了。一口气说完做什么,你要交代后事吗?”
他揽住方思明的肩,想要把他背起来。方思明却浑然没有力气,只软软地往下滑。
“别费劲了,幺郎。”他气息奄奄地笑了笑,“你还年轻,来路还长,别和我搅和在一起。等你长大了,若你还记得我……”
“想都别想!”少年咬牙切齿地冲他喊起来,“——你对我狠成这副德行,没有那么便宜就还清的道理!”
“还不清啊……”方思明别过脸,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向他点点头,“那我就在奈何桥上等你。你若是再活三十年,我就等你三十年;你若是升了仙,我就下阿鼻地狱里做苦力,绝不再和旁人许什么海誓山盟。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少年的眼眶越发红,死死抠住他单薄的脊背,“你都是骗我的,你别想用什么下辈子下下辈子骗我,老子不稀罕!”
可是我的这辈子已经完了啊。
方思明在心里默默地想。
可是他这样的恶人怕是死了也要堕入鬼道的,又哪来下辈子还他呢?
真是头疼。
“那你说怎么办呢?”他想不动了。
“我带你走,我们去城里,去好好养伤,好不好?”少侠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希望,“等到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去做别的。我陪你去找好酒喝,去听曲子,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多么天真的孩子呀。
他是朝廷要犯、邪教魔头,离了朱文圭的药连半分半刻都活不下去,而这孩子居然说要等他养好伤。
多么动人。
方思明舍不得拒绝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再醒来时躺在郊外的木板床上,少侠坐在侧边,正小心地吹着汤匙上的热气。
再一抬眼,方思明就看见了床前的张简斋。
“你可总算醒了,”少年见他睁眼,喜上眉梢,又俯身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比大夫说的晚了好几个时辰呢。你若是再不醒来……”
少年的语气颇有些腻味,方思明扫了一眼张简斋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少年瘪瘪嘴,堪堪住了口。
“老夫还从来未砸过自己的招牌,少侠自然放心就好。”老大夫似乎浑然不察,伸手便去搭方思明的脉。后者下意识想缩,硬生生忍住了。
“这药太苦,”方思明皱着眉,晃了晃陶瓷碗中棕色的液体,半分埋怨半分撒娇地对少侠摇头,“要糖。”
“看来你还是睡着好,一醒来就事多。”少侠无奈,却很开心地笑了,哄小孩似的在他面前弯下腰,“那我现在去拿,你别乱动。”
方思明乖顺地点头,张简斋则表示“有他在还怕什么”。一番挤兑完,少侠才颇不好意思地翻窗出去。
他一走,屋内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静。
“老先生应当知道我是什么人。”先开口的是方思明,他表情冰冷淡漠,与方才判若两人。
张简斋却泰然自若,照旧为他扎针,“为人医者,天下皆是病人。何况公子病得犹重。”
“老先生为我治病,就不怕有性命之虞?”
“少侠曾救过老夫的命,少侠的朋友老夫便当作少侠。”张简斋专心致志,把另一根细密的银针插入他的手腕,“老夫也并不知道公子究竟是谁。”
针尖立马变黑了,方思明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公子不宜思虑过多,肝气郁结,伤身。”
“我活不了多久了。”方思明不愿再和他纠缠,直截了当地说。
“你体内的七步蛊不除,又找不到宿主,自然活不了多久。”
那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施针做什么?方思明觉得好笑,也放下心来,聊家常似的问他,“还有几个月?”
“十天。”张简斋比划一下,“老朽给公子施针倒不是为了救活公子,不过是想让我那位朋友放心,也让公子活得体面些。”
提到那位“朋友”,方思明的脸色黯了一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除非找到蛊主,除非蛊主大方得肯给你解药。”
朱文圭。
还不如做梦。
方思明略一沉吟,推开身上的锦被,在张简斋面前跪下来,“晚辈劳烦先生,这一桩事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他这辈子除了朱文圭没跪过旁人,这第二个,便是这救死扶伤普度众生的张简斋。
张老先生也不扶,任由他跪,高深莫测地望他的眼睛,“他迟早会知道的。”
“能瞒一天便是一天吧。”
反正等我死了他也没地好算账。
张简斋幽幽地叹口气,表示默许。
☆、第 6 章
方思明好得很快。前两日的时候还要神医一日三次地去房里号脉,第三天便能和少侠一道,清清爽爽地去拜访张简斋。
“今儿果然精神多了,张老先生还是真妙手,”少侠满意地凑到方思明面前,嬉笑着打量他,“不枉我成天守着那个破药炉,可热了。”
他说着捞起一小段袖子,装模作样地露出光洁的手腕,“你看这儿、这儿——你倒是看看我烫的水泡呀,哎呀,真疼……”
方思明瞥他一眼,不吭声,低下头微微笑。
鼓楼街仍然是从前的鼓楼街,牙道柳径,绣戸珠帘,却总让人瞧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带点礼物去吧。”路过早市的时候方思明住了脚,“万一你以后头疼脑热的,找他也方便。”
“说得像你不生病似的,”少侠撇嘴,“——也成,我前些日子封了银子谢他,他总是不收;也不晓得买不买你的面子。”
“那是你不会挑。”方思明挑眉,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看那老先生也没有别的心思,还不如去弄些难得的草药来;这个季节的麝香、石斛都很难得……你怎么了?”
只见少年一本正经地晃晃脑袋,眼神戏谑地觑他,“还有‘真爱的眼泪’——”言毕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罢了,你这铁石心肠的家伙怕是哭不出来,我倒是可以挤两滴……也不晓得流了那么多,我的毒是解了没解。”
方思明被他拿自己从前的话一堵,又是好气又好笑,甩了袖子快步往前走,“可别推给什么毒不毒的,分明是娘胎里带的痴病——”
“也成,相思病。”少侠嘟囔一声,几步跟上去。
于是张简斋见到的,便是春风满面的少年和面色薄红的方思明。
“老夫瞅着公子倒是精神了不少,”他身后站着同样慈眉善目的小童,同老人一道慈眉善目地上下打量方思明,“年轻人嘛,这样把额头都露出来白白净净的多好看。挡着天庭便挡着气运,天庭光明,心得安慰,日无险事,夜无噩梦,颜色光泽,气力充盛,所作吉利……”
方思明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头一句一句地点头;少侠笑得乖巧欢畅,却不安分地在背后捉过他的手,一笔一笔往上划:怎么谢我?
是是是,全是你的功劳!
少年的手指温软又狡黠,挠得方思明心里发痒。索性一把扭住了,啪啪在他后腰点下两个穴位,再往老先生面前一推。少侠一怔,片刻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我们……幺郎他近日的运势都好得很,南算北算都说有福泽他人之相,”方思明又拉了少侠一把,规规矩矩地冲张简斋抱拳,“所以一大早便说要来善堂帮忙呢,不晓得老先生这儿还缺不缺人?”
“少侠若是有心老夫自然欢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老先生开怀地笑起来,少侠扯扯嘴角,觉得的确是有些把方思明给惯坏了。
日暮的时候少侠在院子里支了凉席,灯芯草织的纹面凉丝丝的,晚风温热,很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