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身后那个大汉却突然开口,不知道说了什么,达延汗脸色突变,厉声似是训斥。那大汉愤愤坐下,便不回头。
“裴文德,你的我的救命恩人,所以请你听我的话。”达延汗缓声道:“你如果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就回去吧。”
“我不会跟你们走,但也不会回去。”裴文德按住绣春刀柄,冷声问道:“蒙古侵我疆土,这村落为何荒败无人居住,难道是他们自愿的吗?”
“裴文德,你这是把我当敌人吗?”达延汗摇摇头:“我不想跟你做敌人的。但是这些地方,谁抢到的就是谁的,你们不要,我们自然要占的。”
大汉突然站起,冲着达延汗说了一句什么。
达延汗只当没听到:“你们没有理由占据丰满的水草,美丽的河流与田地,而我们就要在寒冷的风霜里奔波。我们的汉子在草原上厮杀换来马匹土地,凭什么汉人的男人读几本书做一个官就有无穷无尽的金银。我们的姑娘也是在风沙里牧羊放马,凭什么汉人的姑娘就可以在她的小楼上享受可口的食物和美丽的衣裳。”
裴文德怒道:“我们可以互通边市,而不是用这种民不聊生的野蛮手段。”
达延汗却笑出声:“不不不,这不是野蛮,这是天理。你说的互通边市很难做到,并不是所有的汉人都跟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善良,我的朋友。汉人大多狡诈无情无义,不值得我们用诚心来交换。”
“那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裴文德起身牵马,“达延汗,作为朋友,我劝你和你们蒙古人,不要妄图挑衅大明的威严。”
“哦,就那个酒肉皇帝,有什么威严可谈呢?”达延汗獠然大笑,如同猛兽看着可笑的猎物:“朱厚照嘛,终究会是我们都手下败将。他与那个废物朱祁镇一样,迟早……”
眼前瞬间有刀影,随着天际忽然一处闪电,耀与眼前。
“我不容许任何人……辱我君王,轻我江山。”
绣春刀出鞘,裴文德眼中是决然的寒意。
☆、11
11
那匹乌云踏雪嘶鸣着跑回大同,停在王勋府邸时,这位大同总兵心底慌了神。
虽说他心底里是有些看不起裴文德,毕竟以色事君者又能是怎样的能人。可毕竟那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若在他这里丢了,可是他的大过了。
他派人随着乌云踏雪去追,才发觉裴文德已经出了阳和。
这里是大明的前线,在往外就是鞑靼人的军队。
裴文德被带走了。
王勋不敢隐瞒,回府便上京一封折子,先告罪为是。
八月初,这折子方到京城,鞑靼人却已然开始了小规模的进犯。王勋自领兵布防。
而这时在京城的朱厚照终于坐不住了,他已许久没有收到裴文德的来信,反倒是萧氏族人的密信先到一步,只说蒙古王子带兵来袭。
这日上朝,他自是取出战甲。
“皇上难道要亲征不成?”
内阁首辅杨廷和站在大殿中央,气的浑身发抖。
“是。朕要亲征。”朱厚照微微低头,霜寒一掠殿下众臣。
“土木堡之变已有百年,朕亦有雪耻之心。鞑靼蛮人扰我边境,朕自然要去前线,与我大明将士一起,保卫江山。”
他一边说着,一边稳稳当当走下金阶,站到杨廷和身侧。
朱厚照微微侧身看着他:“先生,您知道您拦不住朕的。”
“臣是担忧皇上的安危。”
“朕是担忧大明的安危!”朱厚照指向殿外的天空:“圈在这宫城中,只是听着一份一份战报,赐下封赏,先生,您真的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
“皇上,实则也是在担心他吧。”
朱厚照脚步生生顿住。
杨廷和声音很低。他目光复杂的望着朱厚照。
朱厚照嘴角一挑,目光融融:“是。”
杨廷和吃了个哑巴亏,他最终没再劝阻。
自从听闻皇上有意亲征,百官上折不下百封,可今日这朝堂之上,仍是皇上他一人独断罢了。
他越发看不透,那个裴文德在皇上心中究竟是多重的地位。
“那臣……祝皇上得胜归来。”杨廷和最终还是退了一步。
“先生。”朱厚照半晌轻声道:“裴卿是朕的私心,除却私心,朕也必须去边关看看。去看看那里的江山破碎,去看看那里浴血奋战的将士。朕,是真心要雪耻的。”
“臣知道了。”杨廷和垂目不语。
羊膻气绕在帐子里,裴文德一阵干呕,不由得忍着胸中气闷睁开眼翻身下榻。
这一处帐子很是讲究。裴文德稍稍缓过气来,才仔仔细细看到。
“……嗯,你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转身,达延汗正在一旁火堆上烤羊腿。手里一把精致的金匕首挑开那肉看了眼:“可是这里没有你们那些精致的食物,只能吃这个。”
裴文德皱眉,一摸身边,那绣春刀也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
达延汗慢悠悠说:“这里是王子大帐,你不能带武器的。”他轻轻一笑:“忘了正式做一下介绍,我是达延汗,蒙古的王子。”
裴文德身后一股冷意。
小王子切下一块肉,用刀挑着送到他嘴边:“喏,尝尝吧,裴大人。”
裴文德一闻那味道便受不住,下意识后退,神情甚是厌恶。
达延汗一笑,把那肉自己吃了,擦了擦匕首低声道:“大同那个总兵在四处找你。我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我的恩人裴大人居然是如此一位传奇人物。”他挑眉笑着,那眼中却有些许玩味的神色。
裴文德却不在意:“想必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达延汗上前一步,一把把他拉到旁边的毡子上坐下。裴文德用力抽手,才发觉四肢绵软,使不上力。
“齐格那家伙蒙汗药下多了,你多谅解。”达延汗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他偷袭你是不对,回来后我抽了他十大鞭,算是给你赔罪。”
裴文德这才隐隐约约想起,那场大雨中,诡异的香气突然向自己袭来。那一瞬间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我睡了多久?”裴文德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仿佛那场雨没过去多久。
“嗯,快四天了。”
达延汗笑着凑近他低声问:“他们说你是男妾,你真的被那个朱厚照上过了?”
裴文德心中冰火交杂,转过眼去:“王子殿下,这是裴某自己的事情。”
达延汗却掰过他的脸:“你不用那么在意,草原上民风淳朴,什么事情都有,男人跟男人也是很常见。只是我总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为什么他们说你的话……”说着他贼笑了一下,刻意往他腰上摸了一把:“……那么不中听。”
“王子殿下!”裴文德真的生气了,反手把那作乱的手拧了过来。
“还请自重。”
达延汗眨了眨眼睛:“不如这样,你别跟那个皇上了,我也很看好你,你又是我的恩人。不如跟了我,我是不会让别人在背后骂你的。”
裴文德冷笑一声,目光却飘的很远:“王子殿下觉得您的这话有几分真心,裴某又会有几分愿意呢?”
达延汗在一边哀哀叹了一声:“可是恩人,你觉得你这几日水米不进,我是怎么让你喝进去水的?”说着他坏笑着抹了下裴文德的嘴唇。
却见他脸上忽然煞白,接着扑上来就是一拳。王子殿下早就等着他这一扑,顺势将人抱住,压在身下。
“达延汗……”裴文德咬牙切齿,可蒙汗药的晕眩一瞬间让他看不清四周。
“恩人,我也不是没上过男人。只是没上过汉人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达延汗的身影拢下昏暗的光芒,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顺着交叠的领口慢慢探了进去。
“哎,我想尝尝你,要不把这碍事的衣服脱了?”
“你不会。”
可裴文德突然冷冷说出这三个字。
达延汗的手停住,片刻后甚是无聊的抽了出来放开他。
“你怎么知道。”他无奈道:“你可真开不起玩笑。”
“蒙古人最重恩人。你对谁下手,都不会对我不恭敬。”裴文德坐起身,拉了下领子:“我相信你是个守诺之人。况且,这种事情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你们汉人的男人也……那什么……守节忠贞不屈?”
裴文德眉眼微微一扭曲:“……汉文不好不要乱说。”
阿照还没死呢我守什么节。
可是达延汗正色道:“恩人,我不是开玩笑。你如果真的愿意跟我……哎或者只是跟我们走,蒙古很欢迎你。我不是说我一定要你,蒙古有很多可爱的姑娘,说不定你会遇到钟意的。”
裴文德皱眉看他:“你为什么总劝我?”他脑中电光火石,“难不成你们……”
“啊……嗯。”达延汗眼神微微躲闪:“再不开打的话,我们的阿姆阿妹们……都要挨饿过冬了。”
裴文德一口气没顺上,眼前一黑,胸口堵着怒火直直倒了下去。
“恩人!”
朱厚照到达宣府时,下马猛然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江彬伸手扶住,恐怕便要栽倒地上。
“爷……”他急切,却不敢大声。
“无事。”朱厚照扶着玉龙缓了缓,不动声色挣开手:“一下子没站稳罢了。”
他心底莫名的不安,却也只是板起一副面孔,径自往屋中去。
他坐稳没多久,却听到门外白马玉龙仿佛嘶鸣,而下一刻,大同总兵王勋便推门而入。
“臣来请罪!皇上,裴大人他……失踪了。”
那指节发白,狠狠攥住了椅背。屋中凭空一股威压落下,江彬只觉得周身一股寒气,不由得躬身更低了些。
“你说什么……”朱厚照声音很轻。可屋中无一人敢大声出气,这句话却如同漫天惊雷。
“臣有罪……”王勋叩头:“裴大人自说要去巡探,下官本也没想那么多。直到那日裴大人的马自己跑了回来……”
“多久了……”那声音还是很轻,可江彬闻声战栗,仿佛一桶冰灌进骨头里。
“七……七八天……了。下官也曾去找,可是……可是在往外就出了阳和了!”
朱厚照忽的笑了出声,可那眼睛里分毫笑意也无,只剩戾气:“王勋,你可真沉得住气。”
“皇上,微臣提早就上了折子,可是迟迟得不到答复啊!”
江彬登时下跪,不敢抬头,却知道那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爷,微臣不知啊!”
朱厚照站起,一手推开了门。
乌云踏雪转头向他跑来,绕着他不停的低鸣。
朱厚照轻轻拍着马头:“没事的……没事的……容朕想想。”
不知是在安慰它,还是安慰自己。
乌云踏雪凑过来蹭了蹭他,眼睛里却渗出泪水。
“你别哭。”朱厚照轻声道:“文德是有福之人,他不会出事的。”
阳和,已经出关。在大明之外,便是鞑靼人的军队。
“朕一定会找他回来。”他靠在乌云踏雪身边,仿佛还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朱厚照就是觉得裴文德没死。
大帐内,裴文德终于醒了过来。他抬头就看到达延汗松下一口气:“恩人,你可吓死我了。”
他晃了晃细嘴水囊:“我没亲你,喂你水是用的这个,你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我气的不是这个。”裴文德转过脸去:“你要发兵,势必双方民不聊生。我是失望。”他低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去和皇上说明,我们互开贸易,也免得战火,难道不好吗?”
“不好。”达延汗却是不动摇的:“恩人,大同总兵已经排兵,这场仗,不打也要打了。”
他离开前,只丢下一句话。
“刀不能还你,蒙汗药也会一直给你吃,恩人还是睡着比较好。打仗的事情,是蒙古与大明的事情。恩人不要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没人会在意你的。”
他回头,很是不甘,却有悲悯:“并没有人找过你。”
十月,达延汗带五万骑兵攻打大同。王勋收到大将军朱寿的命令,严阵守城。他正奇怪这朱寿是为何人,一面又往宣府去上报,请皇上早些回京。
却不想这位“朱寿将军”亲自到了阳和。
王勋看着来人,险些从马上翻下来。
“皇上!您您您怎么……”
朱厚照淡淡一扫。烁然天光拂落,他眸中远望,承着天下悠远,山河沉重。
他终究是天子,是皇上,是大明的主人。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时春,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驻守阳和、平虏、威武等地,以上部队务必于十日内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违令者重罚。”
他面不改色,却是胸有成竹,一项一项安排妥当。转头看着江彬:“你与王勋,各带三千兵马出阳和,左右夹击鞑靼前锋。”
“是!”
风沙遍起,关外长烟落日,军角长鸣,哀哀如鬼泣。
达延汗不准裴文德离开军帐,他也不能判定自己在何处。少有的游荡,身边也一定跟随着两个蒙古护卫。
小王子还是有些诚意的,其中一个护卫名叫兰鹰,懂些汉文。也是在兰鹰的提示下,他才知道,那日见到的商队大汉就是齐格,也就是他下了蒙汗药,把自己强行绑回了蒙古军营。
“您砍伤了他,后来殿下又惩戒他。”兰鹰低声道:“他不喜欢您,还是走远一些好。”
裴文德点点头,背着手往反方向去。
可他敏锐的直觉却先一步控制人往边一侧,而那硬拳带着凌厉的风击了过来。
齐格见一击不中,转手就来抓他。裴文德不出手,只是灵巧的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