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在张永、杨一清等人等人一封折子的逼迫下起兵围宫。
大殿之上,朱厚照端坐皇位。而在大殿之外,裴文德一人一刀,遥遥望着刘瑾。
“裴文德。”
刘瑾高声道:“若你愿意让开这条路,咱家可以不杀你。”
裴文德不为所动,只是拔刀而向。
“令尊裴牧大人,可就是被先皇下令流放的!你自小离京,辗转千里,坠渊身患寒症一事,可都是跟你身后这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裴文德,你不报仇了吗!”
“咱家可以公侯将相许你,朱厚照这种人,做不了好皇上!”
“不要被他几句好话所迷惑。刘瑾讥笑道:“他豹房宠姬妾男千百,分给你的心意能有多少?你守着一个昏君,也救不回大明江山。”
朱厚照只是静静看着裴文德。他的背影坚定,瘦高一人,却成了他仅有的屏障。
半晌只听他轻轻开口:
“皇上对我的真心,我自己知道。他的江山,我替他守一刻,是一刻。”
紫禁城外,张永大军压阵。
金水桥外血流如溪,紫禁城内君臣静候。裴文德与张永内外夹击,一战从上午一直僵持到夜幕垂垂,刘瑾伏诛。张永带人查抄刘府,搜出玉带龙袍等证物数十箱,兵甲军械上千,金银珠宝不可计数。
太和殿上,朱厚照沉目静坐,张太后垂帘不语,大臣们纵惶惶然,可皇上稳如泰山,却难得的如同定心柱一般。
众臣不得不仔细看着这位在他们口中耽于玩乐的皇帝。
朱厚照面不改色听完张永之报,只挥挥手。
而这时萧尚宫一本奏折递上,列数刘瑾谋逆贪污谋害忠臣卖官鬻爵等数十条大罪,更是震惊朝野。
“诸位爱卿。”
皇帝仍和原来一般,靠在软垫上一副闲散之态:“都说说吧,该怎么处置?”
刑部自有人出头:“回皇上,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朱厚照眼中仍是淡淡,语气也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
他抬手,眼风陡然凌厉,嘴唇轻轻一动。
“带他上来。”
刘瑾被押,一步一踉跄。
毕竟朝夕相处数十年,朱厚照只是高高俯视他,眸中清冷如陌。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刘瑾看了一眼皇上,又看大臣列队中的张永,杨一清。又看太后身边的萧唤云,最后看向皇位之旁,随王伴驾的御前统领裴文德。
“朱厚照,你才是最可怕的那个,心思深沉至此我都发觉不来。”他阴阴笑着,继而放声大笑。那声音尖锐刺耳,听起来可怖至极。
可他突然止住笑声,恶狠狠的盯着朱厚照。
“咯哒。”
裴文德只听的身后一声轻响,下意识绣春刀出鞘。
眼前白光一闪,萧唤云看到裴文德拔出刀,银刃冲着朱厚照落下。
“皇上小心!”
“皇儿!”张太后心惊晕眩。
“玎”“珰”
朱厚照只是坦然坐着,眼睛都未眨一下。在他身后,两柄短刀被绣春刀半空劈落,掉在地上,持扇舆的两个宫女倒地而亡。
众臣拾回一口气,那刘瑾怒极大喝一声,愤而捶地。
朱厚照淡淡道:“带下去。”
张太后这才看到,那是刘瑾留下的最后一招,两柄短刀正冲着皇位上的朱厚照。可她仍是心惊胆战:“他怎么能带刀上殿!”
“裴卿是朕的御前统领。”朱厚照转头看他,眼底蕴了一点温软。“有裴卿在,母后不用担心朕。”
萧唤云内心堵的紧。却还是暗暗退后几步。
方才那场景与她梦中如出一辙,可如果那一刀真的砍向朱厚照呢……
刘瑾仍在挣扎。他在拖出殿门外的一刻,突然大声道:“我要举发!”
朱厚照闻言冷声道:“你觉得你的同党还会安然无恙吗?”
刘瑾奸邪一笑。
“我要举发,御前统领裴文德与尚宫局尚宫萧唤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内外勾结意图不轨!”
“刘瑾你血口喷人!!”
萧唤云一听如五雷轰顶,登时站出去便指责道:“你可知污蔑朝廷重臣是何罪!”
“反正我都得死!”刘瑾盯着问她:“我倒是可怜你,可怜你一无所知!”
百官一时切切私语。萧唤云震惊的望着大殿众人。那怀疑甚至鄙夷的目光陡然积攒道自己身上。
她转头,太后目光古怪。
这时朱厚照轻轻开口:“裴卿,你怎么看?”
裴文德叩拜:“臣没有,臣与萧大人霁月光风,清清白白。”
朱厚照起身,只斜站一步。
正站在裴文德身前,挡住来自众臣的目光。
“真心实意和挑拨离间,朕分得清。”他朗声道:“萧尚宫和裴卿是朕的左膀右臂。此等传言,若朕再听到,便以诽谤朝臣之罪论处。”
他摇了摇手:“刘瑾之案内阁按律处置,散了吧。”
萧唤云艰难的走上前,太后却不曾等她,径自离去。
云落风起,夹杂在曲折宫墙间。一点莹莹光亮缓缓移动着。
裴文德心事重重。刘瑾那最后一击,他心中无愧,可也不得不担心皇上多心,百官多心,太后多心。况且太后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充满敌意。
他只跟着朱厚照慢慢走,两厢静默无言。不知走了多久,朱厚照停步,裴文德直接撞了上去。
只听的朱厚照轻声一叹,把手中琉璃灯搁下:“文德……朕并不信那些鬼话,你这样子又是要如何?”
“皇上,刘瑾为何那样说?”
“诛心之论,你在意便是落了他的套。”朱厚照扶住他两肩,软声道:“刘瑾已伏诛,你是大功臣。能不能喜悦些许?朕心里难得松快。”
裴文德嘴角微提:“哪有皇上这样的。”
“朕又不会哄人……”朱厚照揉了揉太阳穴:“别多心了。再说,你是守约之人,朕信你对唤云无意。”他无奈道:“何况朕知道……她喜欢的是朕。而朕……”
“终究负她。”
朱厚照拍了拍衣上折皱,似是把那烦心之事扫去:“算了,不提这些。”
裴文德点头,这才发现他跟皇上已经走出了宫,在往煤山去的路上,身后侍卫隔着一段路远远跟着。
繁星如梦,朱厚照的笑意被暖光晕得愈加柔软。
“怎么到这儿来了?”裴文德跟着他往上走。
“这里是京城至高处。”朱厚照扶着古木枝干远远一扫,“从这里,可以看到万家灯火。”说罢他微微皱眉:“就是爬上去有些麻烦。”
裴文德心下一动,拉住他的手。
“皇上,臣冒犯了。”
说着,他揽住皇上的腰,脚尖一点腾空而起。
“哎!文德……!!”
耳畔风声呼啸,衣摆烈烈交缠。星汉灿烂,如握在手。
朱厚照不知他轻功这样好,只是转眼看着他。裴文德眸中映着万千璀璨,脸颊愈发柔和。
不过片刻,两人登上了山顶高台。
他转身,浅浅一笑,一如数月前护城河边柳枝摇曳下。
只是这次皇上抓着他,便不松手。
沈庆气喘吁吁跑上来,看着没丢皇上,松一口气。又看着裴文德那气息平稳的样子,心底发苦。
裴文德早已看到他,眨了眨眼睛。
沈庆不情不愿远远跪下,扯着嘴叫了声“祖宗”,接着飞快爬起来做了个鬼脸。
“文德,你来看。”朱厚照饶有兴趣的抓着那白玉阑干,远望丘峦连绵,山川悠然。近处烟火红尘,华灯璀璨。
“这大明江山,多谢你帮朕守着。”
“哪怕我不愿做这皇帝,可这国这民,我都要守好。而有你在,朕……不觉得乏味,也不觉得那么难了。”
“你说得对,天下该是朕治理的,朕才是皇上。”
☆、6
6
只说这刘瑾之案毕,朝堂整肃,宫闱安宁,颇有些海清河晏之像。秋日丰收,各地又皆是喜报,一连数日朱厚照可谓容光焕发。
裴文德经这一案,自当心意相通。皇上与他无话不谈,每日习惯去他那屋中用饭,一来一去也调养的精神好了许多。后来某日朱厚照记起旧约,便取那洒金宣纸来,端端正正大书“裴宅”二字,令人装裱了悬于堂上。素日提起,只称这处“家里”,甚是亲厚。
两人时有同榻而卧,却也只是一晌好眠,并无越礼之事。大约是情意越重则越惜怜,更不愿唐突得。
而那宫中之人,则越是心事深沉。晏小山一阕《长相思》词,便如此说得: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与谁?
浅情人不知。
临着中秋将至,宫中诸事繁杂,少不得萧唤云事事亲力亲为。粉黛也是忙的恨无三头六臂,尚宫局成日价往来如市。做事时不想的什么,可一到夜里便辗转难眠。她一合眼,便想到裴文德拔刀那一幕,太后宫里碎落的佛珠咯啦啦在耳畔轻响。
好在皇上与裴文德只在豹房,宫里少回,只是不见,便少一些堵心。
太后宫里中秋常设家宴,一应摆设,萧唤云同粉黛亲往尚仪局挑选。司宝司的宫女开了内库,萧唤云走进去环视一圈笑道:“怎么这样干净,往年开库皆是一股子尘灰气,今年可是提前打扫了?”
“回姑姑,是前些日子皇上下旨要寻一样东西,奴婢们才开过一次库,便都清扫了。”
萧唤云只在一边挑翡翠屏台,随口一问:“爷又想着什么新鲜玩意?巴巴的让你们开库来寻。”
“是一块鸾鸟玉佩,皇上还画了纸样子。”
萧唤云指尖一抖,诧异抬头:“鸾鸟玉佩?”
那司宝司的宫女点头,转身出去,片刻拿了那纸样子回来。
萧唤云一见,眼神闪烁几下。
“姑姑,怎么了?”粉黛在另一边挑了花屏,转身便见萧唤云不言不语,想的入神。
“无甚。”萧唤云含笑道:“那你们可寻着了?”
“这样的物件小,也多得很,便也难找,奴婢们还没寻到。”
“爷要这玉佩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仿佛是……与那裴大人有关。”
萧唤云不动声色,只压下不提。
着人抬了屏台,正往太后宫中去,掌事姑姑却先一步迎出来,拉着萧唤云只道:“云姐儿,太后她与皇上置气呢,您进去说话小心着。”
“置气?”萧唤云许久未听得这说法了,“太后哪里不合心意么?”
“咱们皇爷要带裴大人入中秋家宴,太后自然不准的。可皇上他一道圣旨下来,可不就犯了太后忌讳。”
她提裙推门,敛身一拜:“太后。”
张太后似笑非笑,招手道:“云儿,你过来。”
萧唤云心中百般说辞无法出口,只随太后去了内堂。
黑檀长案上搁着一红漆盘,上面只一小金壶,胖身细嘴,两饵垂珠,把手乃是祥云纹样,甚是精致可爱。
可萧唤云一眼便看到了把手上的那枚红心丹珠。
“阴阳壶?”萧唤云隐隐不安:“太后,这东西乃是宫中禁物。□□爷时便不许再……”
“你拿走。”张太后只是坐到一边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碧髓珠。
“请太后明示。”
这阴阳壶名为阴阳,实为腹内一分为二,只靠那红心丹珠转动,便分侧而倾。先前只是做一玩意图个新鲜,可□□朝后宫妃嫔争端,竟有借此下毒者,□□怒其蛇蝎心肠,便禁了此物。
“裴文德若不喝这酒,哀家就命人杀了他。”张太后仍是平素安然慈柔,只闭目诵读佛经。
萧唤云看到这壶,便已想到此处。她自知太后是先帝独宠,自然无需这些手段。可妇人为子心狠可至此,她竟全然无可认同。
“太后,您为何就是……不放心裴文德呢!”
“你不愿意?”张太后轻轻睁眼,目光只轻轻搭在她肩上:“云儿,你不会真的和裴文德有苟且吧?”
“太后!”萧唤云急道:“云儿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您……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如果没有,你便按哀家的做。”太后拍案而起,俯身看着她:“若他真的真心为皇上,哀家的一杯酒有何不敢喝。”
“您为何要让妾做这件事。”萧唤云压着心口低声道:“您这样做,可是断了妾与皇上的情意。”
“他本就对你无情。”张太后闭了闭眼:“哀家早就后悔了,不然不会把那玉佩还你。”
晚间萧唤云用过饭,才回到尚宫局,可粉黛却是过了许久才回,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看着萧唤云才一晃神。
“你这丫头。”
萧唤云挑眉审她:“春日早去,你这是被谁勾了魂?”
粉黛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出宫去采办,吃了串糖葫芦觉得甚是欢喜罢了。”
“吃个糖葫芦怎的就欢喜?”
粉黛绞着裙带轻笑:“裴大人说,心里若欢喜,做什么都是欢喜的。故而我觉得那糖葫芦好吃的很。”这话脱口而出,她登时反应过来捂上嘴。
萧唤云看着她脸颊绯红,脑中清光一落:“裴大人?你去见他了?”
“不是不是……”粉黛匆忙解释:“我出宫采办,正碰到皇上和裴大人微服。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罢了。”
萧唤云心中有了计较,便也没追问。粉黛松了一口气,乖乖上前帮忙收拾,才看到萧唤云手边放着那阴阳壶。
“这壶好生有趣。姑姑从何处得来?”
“内库里拿的。”萧唤云眼睛在她身上悠悠转了一圈:“这是阴阳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