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欲哭无泪,闷油瓶肯定是要讨个解释。他不知道之前胖子和我在互敲,我如果什么都不说,好像是我态度摇摆不定、对他隐瞒了什么,反而令人生疑。
刘丧轻咳一声,说话声音低得像苍蝇叫似的通知我们:“他们走远了。”
意思是我们可以说话了。要是我此时对闷油瓶说胖子在整我,显得欲盖弥彰。算了,随便说句就成,那我捡一句不重要的话。我转过头,小声和闷油瓶道:“我是说,回去之后你记得把屋后的果子摘了。”
那本是棵野果树,在去年胖子溪边钓鱼的时候被偶然发现,移栽到了我们家附近。因为适应不好环境,第一轮没结出什么,今年是第二轮结果,应该能长出些东西了。我随口这么一提,就是个简单的家常话题。
随后闷油瓶在我手背上慢慢地敲起来,好像生怕我错过信号一样,逐字逐句地清楚传达出一句话:之后、一起、回去摘。
我一愣,心说你这剧本不对啊,我那只是随便说说,重点不在于是否一起,没什么深层含义。难道他以为我还在思考胖子那个如同午夜电台节目般的话题?以为我的话里带着某种试探和期待,所以默默地那样回复我。
家里屋后那颗树并不壮,长得较纤细,树干最粗不过碗口大小。我心想,两个人一起上去摘的话可能会把枝叶给压折了……还是放过树吧。
*
光线比声音传播得更为迅速敏捷,所以我们只说话,仍不使用光。远远地,黑瞎子使劲啧了几下声,让我们注意。那家伙兀自在周边探索,好像个深夜小偷似的,我们只听见他的声音从未知之处传来,模糊地说:“过来。”
胖子便压低声音道:“你丫在哪里我们都看不到,怎么过去?你走了多远?”
黑瞎子的声音和我们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似乎位于更深的下方,倒像是打洞钻下去的。他道:“你们闻一下。”
闻一下?我们嗅了嗅,在潮湿阴凉的地下,主要是浓浓的霉味。没有奇怪的恶臭,连瞎子的汗味都嗅不到。刘丧嘀咕:“连个屁都没有。”
闷油瓶出声,“是那些花。”
我们关注的方向本是些难闻的味道,其实嗅错了,还是得有一个善于发现美的鼻子。经闷油瓶一提醒,空气里果然有种淡淡的植物香气,是那些“小红花”。
没准以后还可以发明个“嗅嗅话”,大蒜味是直走,酱油味是左拐,黑胡椒味是后退……适合黑暗噤声的环境,就是背一大袋子调味料太重了。
黑瞎子把那种植物的花放置在了路径方向上,味道在阴暗的环境中格格不入,很容易被掩盖。我只能弯下腰,捕捉从地面飘上来的气味,一时间,这场景就仿佛是动物下雪后在土里找食吃一般。只能不停地移动,试出哪个方向味道最浓。
我很快放弃了,我必须得承认自己的嗅觉毫不敏锐。黑暗中的方向感又非常混乱,空间维度都模糊了。闻多了这里复杂的味道,有那么一刻甚至会觉得,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皆是虚象。
胖子闻了出来,叫我们过去,我笑他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的男子。我们走得十分谨慎,一开始是平缓的地面,之后似乎有了起伏,用脚底摩擦地面,竟然微微有些弧度,像是一座桥。
每个人拽着前一个人的衣角,小队连成一条线,像条蚯蚓一样慢慢往前挪。过了一会儿工夫,我听见黑瞎子道:“这里这里,到站了。”
话音一落,随即亮起光线,瞬间灼得瞳孔发痛。我把双眼眯成一条缝,打量四周。一圈看下来,是四堵墙,正正方方,规矩得如同一间书房一样。墙面外皮全部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那砖不知是何材质,看起来完完整整,没有蚀化的痕迹。
我正欲上前研究,听见黑瞎子说要给我们看个东西。瞎子挥手一指,道:“你们面朝那里,抬头看,等下我会把这里的窗户打开,你们别开手电。”
言语间,黑瞎子关了光线,我们屏息等待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拉动,瞎子打开了所谓的窗户,片刻后,远处倏然亮起了一个黄色的光点,乍一看也估不出离我们有多远。那东西如萤火虫般微小,并且在飞速移动着,往下滑落,很快又消失了。
对我们来说,这一幕是无声的,但是刘丧能听到对面,他道:“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摩擦声,可能是擦出来的火星。”
“这么潮湿,怎么打出火星?”胖子嘟囔,“你们看这像不像掉下来的星星?”
黑瞎子道:“按昨儿天气预报的说法……现在这个时间,外头应该在下雨了。”
奇怪的光点不断出现,下落又消失,分布得非常随机,频率也不固定,似乎确实和自然界的某种现象有几分酷似。“那就是掉下来的雨滴?”我喃喃道,又联想到早前的猜测,心想难道这代表着外面下雨的声音吗?
刘丧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于此,掏出手机看时间,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胖子重重拍他肩膀,招呼道:“你做贼呢。”
“嘘,萨沙那队伍停下来了。”刘丧问:“是不是快打雷了?”
我看了看刘丧,道:“多大了,还怕打雷?”
“不是。”刘丧道:“之前几次打雷时,你们应该都没和他们碰上,所以没出事。但这一次,大家都在同一个地方了,我担心……”
前一次打雷时,我们和萨沙倒是在同一栋楼里,我回忆了一下,那一回是有惊无险,也安全逃离了。和雷声有什么干系吗?刘丧继续道:“解老板之前和他们斗的时候,是逢雷必输。我们现在最好不要与对方挨得过近,等雷声结束以后……”
胖子插嘴道:“逢雷必输?怎么个输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他们掌握了我方的行动计划一样,压制得死死的。”刘丧好像回头看了看我们,道:“仿佛是雷声告诉了他们消息一样。”
我皱起眉,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安,他们能通过雷声获得情报?这是什么把戏?胖子却是笑了一下,“他们听雷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家小哥神通广大,没准也可以。”
第29章 僵局
我觉得胖子的建议有点胡来,“小哥?你觉得小哥可以?”
胖子像在跟我打机锋,“不试试怎么知道?”
闷油瓶那次听雷的确有反应,但是那种体验还非常少,我们不确定下一回会发生什么。下一次或许是十分正常,也可能反应更激烈。我想了想,总感觉不可行,闷油瓶身上的现象与萨沙他们不太一样,更别说听完雷后能变成什么神通。
那些光点仍在不断出现,如同烟花棒飞溅的火星。我们猜不出那火花产生的机制,站得远,只能看个大概。如果想办法到达那里,或许还能探索一二。
黑瞎子拉动机关,只听头顶上重重摩擦声,接着他重新打开手电,恢复光明。我看到上方有几个硕大的铁框,里面嵌着百叶窗一样的结构,但并非木片,而是一条条的铜片,金属光泽犹如细密的龙鳞一般。几个“百叶窗”之间又以数根钢筋相连,互相穿插着在天花板下形成一个类似空中平台的框架。
所以这屋子是密闭的,光线透不出去。胖子扭了一圈脖子,扫视完道:“瞎子你是不是在我们来之前就扫荡过了,怎么啥都没有?”
我便道:“有东西的,你看你屁股下面着火了。”
胖子登时弹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发现是安全的。但我也不算是完全骗他,因为在他坐着的地方,有一大块黑炭似的焦印。
独独那一块黑得吓人,胖子使劲拍了拍自己裤子,不甘道:“我这昨天才洗的。”
刘丧瞅了瞅,道:“没沾到你身上,不是什么脏东西。”
我们拿光仔细一照,那就像是燃烧后留下的痕迹。而且焦痕一层层地叠加了无数,胖子用手指沾沾口水抹了一抹,竟擦不去分毫,可见这份焦黑色已是根深蒂固。
“啥玩意儿,”胖子道:“这屋子是用来烧烤的?”
我对他说你饿疯了,那还不如说是烧纸钱。黑瞎子指着那焦印道:“这形状,有点儿像很久以前流行的一种煤碳炉,可能是长期做饭留下的。这里虽然是地下,但离地表很近,氧气充足,通风不成问题。”
胖子便得意道:“你看,真的是用来做饭的。”
我转过头,忽然发觉到不对,问黑瞎子:“环境这么暗,你能看得到地上烧焦的形状?”
他扶了扶墨镜,不太在意道:“现在看得挺清楚,运气好。”
“等等,做饭?”刘丧皱眉,“做给谁吃?”
“当然是做给自己吃。”黑瞎子答道。
胖子摸摸下巴,“把家搬到这里来长期定居,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定期出去采集食材,当个穴居动物,清净得很,是小哥喜欢的风格。”
我让他滚一边去,“小哥每天早上还要遛狗,这里没法遛。”
但是胖子有一点兴许说对了,那就是这地方的用途。还记得之前我们分析这里的土楼,不似民居,反而像军械库或是哨站。如此说来,莫非这里才是雷城人的居所?雷城不在地面上,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但是他们待在这里干嘛呢?一点娱乐活动也无,连数星星都看不到天空。
我挨近了墙壁,能够看到那些坚实的砖块,手指敲上去,声音非常铿锵有力。刘丧可能以为我在寻找暗格,听到敲击声后就对我道:“是实心的,没有路。”
我继续敲了敲,一面观察这些砖的质地,道:“关键不在于实心与否,你知道这是什么砖吗?”
闷油瓶走来,手指慢慢摸着砖缝。我们在这里不需要拆墙,但若是需要拆,恐怕闷油瓶都不能轻易将这砖抽出来。并非是我对他没有信心,而是这东西了不得,可能是那个时代里最坚硬最稠密的砖。
闷油瓶淡然道:“御窑金砖。从材质到工艺都万里挑一,古时候只对皇宫供应。”
在江南一带,选用最粘腻的土,施以数道工序,才可以烧制出最坚固的砖块。先花一年的时间晒干,再上浆、压实,甚至用几头牛来回踩踏,中间又是大半年的工夫,将土泥处理得毫无气泡,方能送进窑里。最后以四种草木燃料,各烧一个月,结束这个流程。
每一批砖耗时两年,据说“断而无孔,敲之,声若金石”,故称金砖。更不用说那“御窑”的赐名,这种砖大有来头,千秋万代也不见损坏。故宫的建筑里就有大量金砖,完好地留存至今,历久弥新。
胖子摊手,“胖爷从小到大逛故宫,就跟逛菜市场似的,看过了百八十回,我明确告诉你,这地方寒碜过了头,连故宫的猫窝都不如。你说这里是皇宫?”
“不一定是皇宫。”我思量一阵,道:“我是说,不一定是传统历史意义上的皇宫。”
闷油瓶道:“对某些人而言,这应该是他们最高阶层的建筑。”
金砖只是大量输向皇宫,制造源头却在江南苏州。这种工艺成果,也可以被他人借用或者买走,用来偷偷造自己的图纸。若真是这样,这事绝非出自常人之手,至少是有规模有组织地进行。就好像是躲过当权者,另占了座山头称王。
*
“嘘。”刘丧示意我们噤声,用气音说:“就是现在。你们听到没有?这个声音够响了吧。”
我闭上嘴,几乎是下一瞬,便听到一阵刮擦声。
那音量非常之弱,如同坐在自己家里去听邻居家吸溜面条,声音小得像是幻觉。但,仔细一辨,终归能听出三成。
刘丧语速飞快,“刚刚你们说听不到,现在大概可以了。很明显,非常密集,可能有许多窄小的金属突起物。同一个东西摩擦了无数次,从上到下划落。”
黑瞎子代表着我们听力正常人群,真诚道:“听不出来细节,我倒觉得像爆米花的声音。”他一句话发完言后,又关了光源,打开头顶的一扇“天窗”。
之前看到的那些溅落光点是很小的,但现在,眼前出现了一团东西。
那一团看上去如拳头一般大,是一颗非常大的“火星”,像一粒包着火光的玻璃珠,在对面滚落。较之前而言,光芒已算是膨胀了数倍,让我隐约看到了一些对面的景象,好像金属铸的屏障。具体材质和纹路则完全看不出来,因为相隔实在太远。借着这点光估算一下距离,少说有五六百米。
胖子观赏着,一面对我们说,刚才那爆米花是“一颗颗炸的”,现在就是“一包一包炸的”,也不知道炸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熟透。
我问刘丧,那东西滚下来之后是怎样的落地声?他表示正支着耳朵在听,让我们安静些。
闷油瓶就站在我身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知在思考什么。我心说这家伙是觉得太无聊了,还是复杂得无力思考?我用手肘碰了碰他,他没说什么,就拍拍我的背以作小小的回应。看来没有睡着,只是在想事情。
刘丧出声说话,语气中有些挫败感,以及一点难以置信,“我听不到落地声。那东西一直摩擦着下坠,但是……底下太深了,传不来声音。”
黑瞎子嘶了一声,“你能听到的最远距离是多少?”
刘丧道:“说实话,现在不是我的巅峰时期,但是六七百米不成问题。况且这里又这么安静,按理说,下面八百米的深度我都能有把握。”
这一番话十分能说明问题,我们几人立刻安静地僵在原地。
胖子突然岔开来:“世界上最高的楼有多高?”
刘丧呆了一下,“八百多米?”
“那我们国家最高的又是多少?”
我皱眉道:“你玩什么全民抢答呢?”
“即便动用当今现代最好的技术,最高楼也不过是八百多米。”胖子解释道:“这位号称能听八百米深的小朋友,他听不见落地声,有可能是因为底下有什么东西把声音给吸收了,就像海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