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边伯贤是什么时候去的。
翌日清晨,吴世勋走进主帐时,边伯贤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呼吸已消。
吴世勋迈出帐外,看着已然整顿好的军队,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所有的悲伤都要发泄出来一样,声音响彻大漠。
“边帅,殁矣!”
顿了一下,刷地一声,整齐的兵器扣地,所有人单膝跪地,垂头而悼。
梦魇缠身,朴灿烈挣扎着从榻上突然坐起,虚汗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喘了口气平缓了一下慌张的情绪,掀开被子,正准备传人来伺候更衣,小喜子竟然直接就冲了进来。看见朴灿烈不悦地皱眉,小喜子诚惶诚恐地跪下,但更让他害怕的是接下来他将禀报的消息。
“皇上!!!前线八百里急报!边伯贤主帅,阵前重伤,身受剧毒,四日未愈......于三日前......于三日前......殁了!”
咣当一声,朴灿烈栽坐在地上。
“圣上!圣上!”小喜子赶忙爬着过去,扶起朴灿烈,“圣上!!!保重龙体啊!”
朴灿烈反手就狠狠地打开了小喜子,他指尖都止不住颤抖,指着小喜子,“你说谁?你说谁死了?!”
“欺君是要诛九族的!!!”
“不可能!不可能!”朴灿烈晃悠着身形站起身,“我的边伯贤才不会死!他答应我的!会好好回来的!”
朴灿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
良久,他终于镇定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跪在脚边,一句话都不敢说,头贴着地的小喜子,冷言道,“更衣。”
小喜子死死扣地,终究是喊了一声,“圣上!”
朴灿烈抬脚就是狠劲儿一踹,“朕说更衣!上早朝!伯贤在外替朕打仗呢,朕怎可荒废朝政!”
“喏。”小喜子低低应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开始准备替朴灿烈更衣。
“朕不信!一定是世勋在跟朕开玩笑。过几天......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到时候,看朕怎么教训吴世勋!”
朴灿烈就站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寝殿中央,低声喃喃自语道。
金国而今从上到小都弥漫着沉重,而他们唯一的王,却自从跟大齐那一仗归来,深闭宫门,朝堂休廷,整个人国家人心惶惶。
在战场上射杀国师一事,没人敢大张旗鼓地宣扬,但人多口杂,总是会有流言蜚语在街长里短传开,而内阁重臣对于此事一致向金钟仁施压。
金钟仁对于此事没有给任何人一个解释,却只是吩咐人将张艺兴的尸体好好安顿在皇陵,从前每一任张家家主都会随主君入陵寝。他只是退避了下人,独自在皇陵中坐了一晚上,谁也不知道他面对着已经冰冷的张艺兴说了什么。
而在第二天,金钟仁走出皇陵第一件事就是将掐着这事在朝堂大掀风浪的牧王爷,金钟仁的皇弟,削了爵位,流放孤洋之地。
此旨一下,朝臣俱惊。隐隐地竟然有了暴君乱世的言论见缝而起,金钟仁却毫不在意,依旧杀伐决断。他依旧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他,以暴制暴竟真的将这件事彻底压了下去,再没人胆敢去探究那一场决战上终究发生了什么。
随即,金钟仁下旨休朝一月,整个金国气氛低沉,民心惶恐,一时之间,国风萧条。
金钟仁在休朝这些天就没再踏出他的寝殿,他只身一人坐在休榻上,案台上摆了一盘棋,他总是换着黑白子不知尽头地下着。然而再不会有人坐在对面翻着书与他说笑上几句,再不会在棋局正酣之时有一抹俏丽的身影跑进来晃着他的胳膊叫哥哥,也不会有人再与他下一局画地为牢。
金钟仁想不明白,他明明摆平万分凶险,从一个送到他国的质子一步一步登上这君主之位,怎么到头来,他竟什么都失去了。
他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抬手执子的手悬空突顿,霎时间瞪大了眼睛,整个棋盘竟不知何时被他摆出了一个贤字。金钟仁顿时觉得心脏钝痛,那些浓烈的情绪随着他在夺位路上的韬光养晦也渐渐压在了心底这么多年,如今这样清楚地显露在他面前,这让他很不舒服。
金钟仁抬手握拳使劲儿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试图让自己缓解一些,可没想到那郁结更加堵塞。
邦!邦!邦!
突如其来震天响的声音,让整个皇城都惊诧。金钟仁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闻言赶忙走了进来,“回王上,貌似是边疆那边儿的动静,暗卫已经去勘察了。”
“嗯。”金钟仁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一个黑影便闪进殿中,在金钟仁身边跪下,金钟仁不紧不慢地落了一颗子,这才开口道,“说。”
“回殿下,齐军在行大葬之礼。”
“哦?”金钟仁手指在棋子上轻轻摩挲,“葬谁?”
“齐国主帅,丞相边伯贤。”
哗啦!整个棋盘被金钟仁失手一推,原本错落有致的棋局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金钟仁踉跄站起身,一手就拎着暗卫的领子就揪了起来,他狠狠咬着牙,“你说谁?!”
“边伯贤。”暗卫面无表情垂着头回答。
“不可能!孤明明让你们送去了吊命丹!!!”
“......”暗卫沉默无话。
“不可能......不可能......边伯贤怎么会死呢!......这不可能!”金钟仁失魂般地退后几步,“他......他怎么......怎么可以死呢!”
金钟仁觉得心口那一团郁堵愈加沉重,他慌乱地说这话,一边抬手覆住那刹那间觉得烧心的胸膛。
噗------
鲜血散落,金钟仁死死扣着自己的胸口,一大滩血吐了出来。
“王上!”
“王上!”
暗卫和小太监吓得赶忙凑上来扶住金钟仁,“王上!保重龙体啊!”
金钟仁却推开了两人,将将稳住了身形,抬起袖子不在意地抹了嘴角,鲜红的血在明黄的龙袍上分外鲜艳,他看向暗卫,低沉地开口,“他葬在了哪儿?”
边伯贤,你竟敢把自己葬在这儿。生,我要你的人,死,我也要你的尸体。
“......边疆界上。入了棺,埋了土,立了碑。”
边疆界上......入棺......立碑......
金钟仁血迹未尽的嘴角僵住了,而后竟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眼前都模糊了。
孤勾心斗角一生,最终还是输给了你。
边伯贤,你这么个人,深情得最绝情。
“去递降书吧。”金钟仁收了笑,满目苍凉,轻叹一声冲着暗卫开口吩咐道,“我大金百年再不踏进大齐一步,孤在位期间,南疆决不再起战乱。”
话音一落,也不管暗卫和小太监眼底的惊诧,金钟仁转过身想着自己孤独的深宫深处走了去,背影蹒跚,仿佛与世决裂般的荒凉。
孤,如你所愿。
大齐凯旋而归,带着金国的一纸降书班师回朝。一路上的百姓都是夹道欢迎,欢呼庆贺。尤其是在进入京都,繁华异常,安居乐业的生活与边疆截然不同。将士们遇见久违的烟火气儿,铮铮男儿都忍不住痛哭流涕。
吴世勋驾马当头,一身银白铠甲器宇轩昂,可面色沉重异常。
就这样,吴世勋带着一众副将在百姓的簇拥中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宫城,面见他们大齐的皇,复命领赏。
朴灿烈在吴世勋独身一身踏入大殿之时便已然神思恍惚了,可他心底一直有个声音执着地在说不可能。
文武百官列位而扣,将士复命,呈上降书,论功行赏,繁复的礼节终于走完。
“散朝!----”
此仗虽然大获全胜,可一朝宰相以身殉职,平常原本应该来恭贺吴世勋进官加爵的朝臣们都识趣地走开了。
鹿晗也顾不得在皇宫里,快走几步,一把就抓住了吴世勋,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吴世勋,“伯贤......伯贤......”
可临了,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红了眼眶。
吴世勋见鹿晗这样更是难受,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伸手握住鹿晗的手翻过,将信放在鹿晗的手心里,“他留给你的。”
鹿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脸颊上汹涌,那是他熟悉的字体,泽明勿念。
泽明,鹿晗的字。
边伯贤从小便喜欢叫他的字。
鹿晗捏着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可他连打开的勇气都没有。
吴世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进,他回头一看,是小喜子。
“吴将军,快随咱家走吧,圣上等急了。”
吴世勋叹了口气,他抬手拍了拍鹿晗,便抬步被小喜子引着往万熙宫走去。
吴世勋还未走进万熙宫,就见远远有个人影在殿中央背着手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放慢了步子,握紧了手中的剑,心下定了定,拦了小喜子便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转身把殿门关上了。
朴灿烈听见声音猛然抬头,被遮住光线顿时有些昏暗的寝殿更是分外阴沉。朴灿烈突然觉得害怕,他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字句哽在喉咙,涩涩发酸。
吴世勋走到案台边,抬手把那把剑稳稳地放好,“桃花扶柳剑。”
朴灿烈瞥了一眼,又回复视线盯着吴世勋,“他在哪儿?”
“死了。”
“朕再问你一遍,他在哪儿?莫要骗朕,连尸骨都没有,你带回这么一把剑来,就告诉朕他死了?!”朴灿烈随手就甩飞了一个茶杯,清脆的摔地声彰显了他此时的怒气。
“......是啊,连尸骨都没有......”吴世勋垂着眼帘,轻声说道。
朴灿烈愣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吴世勋!你给朕说清楚!!!”
吴世勋深吸了一口气,“遵照他的遗愿,他的尸骨被大葬在边疆。死了,他依然替你守天下。”
朴灿烈抬手就给了吴世勋一拳,“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连声线里都在发抖,“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他不愿回来?没关系啊......他可以到处去玩儿啊......反正我就在皇宫里啊......累了他再回来啊!我不会阻拦他,别跟我开这种死了的玩笑!”
吴世勋的袖子被朴灿烈攥紧,手指用力得指节分明,他迫切得想听吴世勋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告诉他,边伯贤还活着,就可以。
“......我在这儿呢,他能去哪儿啊......”朴灿烈看着不语的吴世勋,眼底全是哀求,丝毫再没了一个君王的凌厉。
吴世勋不忍看到这样的朴灿烈,他红着眼眶撇过头去,抬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朴灿烈。
朴灿烈看着那物什瞠目结舌,那是他给边伯贤的白玉佩环,刻着他的烈字此时是那样刺眼。
明明已经入了秋,可他左手上戴着的白玉指环此时却烫得他发疼,朴灿烈接过那白玉佩环,愣愣地看了片刻。
他终于崩塌了,溃败不堪,随后再也撑不住跌跪在地上。
朴灿烈的心像是硬生生被撕扯出偌大的空洞,再也感受不到边伯贤温度的冷风穿膛而过,可他痛不能呼,恨不能怨。只能生生受着,把那些破碎不堪的悲伤和着骨血蔓延至全身脉络,却因缺了心,而无处安放。
他的伯贤,终成了他的边疆。
痛彻心扉的嘶吼声响彻了整个皇城,孤寂空荡,闻者惊伤。
整个皇宫白巾飘晃,大大的奠字挂在景和大殿上,休朝半月,举国丧,祭边相。
朴灿烈随后竟不顾任何阻挠,将边伯贤的牌位引进了他死后要长眠的皇陵。
他未让任何人跟着,自己走进了皇陵,将那把桃花扶柳剑和白玉佩环放进了棺材里,亲手盖上了棺盖。
朴灿烈轻轻拍了拍棺盖,“伯贤,待我百年后,我便躺进这里来陪你。”
生未同衾,死必同椁。
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君不知,痴人梦。
“鹿晗!你何必呢?!如今这皇城旧地压抑至深!你为何如此固执!跟我走吧!宁可去荒蛮北境,你我再不管这朝中乱事,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行么?”吴世勋拽着鹿晗的袖子,皱着眉头说道。
鹿晗啪地一下打开了吴世勋的手,“不!我不走!”
今儿一早天刚蒙蒙亮,吴世勋就来了鹿府,第一句话竟就是要请旨去往北境封地。
“鹿晗!伯贤已经9" [EXO灿白]当年8" > 上一页 11 页, 死了,我们每个人都痛苦不已,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这些天甚至连情绪发泄都没有。朝局渐渐稳定,我们还留在京中做什么呢?触景感伤么?!这样,谁也走不出来!”
鹿晗冷笑了一声,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压抑的痛苦,“对,没错,就是要触景感伤。”
“我们走了,谁来记得边伯贤!谁来提醒朴灿烈记得边伯贤!”
“鹿晗!”吴世勋高声喝住鹿晗,如此叫圣上名讳实属大逆不道,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参上一本,鹿晗逃不了。
“世勋!你知道么!边伯贤给我写的信上是什么!”鹿晗气得手发抖,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已然被翻阅很多遍的印记鲜明。
他冲着吴世勋展开信,“一封信,十余页!只有一页是留给我的话!其余全都是替朴灿烈做好的种种安排,整个朝堂中谁能用!谁不能用!谁慎用!未来五年里可以试行的改革!还有!......”
鹿晗声音发颤地翻着信纸,“还有!科举制度的改进!三省六部的安排!全有!你告诉我这是边伯贤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写了两个时辰写的!边伯贤死之前都是在为朴灿烈谋安定!”
吴世勋看着那信,心里说不出的绞痛,他没想到那两个时辰,甚至是他说要好好想想的那三个余日,边伯贤都是在为朴灿烈筹谋。
边伯贤想为朴灿烈做的还有这么多,可他再没有时间了。
当时他该是多么痛苦,可吴世勋竟一点儿都没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