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飘忽随意,轻慢嘲弄的想法,钟磬可有可无地垂眸,看向怀里的人。
然后,望见一双让他的心瞬间静止的眼眸。
世界是冰天雪地无暇的纯白,抬眼就是纷纷洒洒的天穹,星辰伸手可摘,眼前是一泓净若琉璃的碧蓝湖水,一望无际,连着湖岸尽头的天和这头的自己。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离灵魂最近的地方,就像望见自己的心,在水面的倒影。
那个人就是这净若琉璃的水天交界所化,感应到他不经意路过的一眼,轻轻回眸……
无声的呼吸,都像贴着耳边,惊碎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明明心跳停止,屏息不动,心口却挣扎着皲裂不准动的封印,一面微微收紧,窒息一样的发麻微疼,一面欢欣鼓舞颤抖着不知所措。
而它的主人,顶着那张与对方如出一辙的脸,却面无表情,近乎僵硬,一动不动一眨不眨的看着。
许久,极轻极慢,缓缓小心地呼一口气再小小的倒吸一口气,舒缓因为窒息眩晕的脑子和放空扩张的瞳孔。
并不是为了挽回此刻不存在的神智和空白的大脑,只是不至于连视线也一并虚幻。
魔魅又不是人,不需要呼吸的,但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连同心也不像自己的。
说点什么她在看着你呀……张着嘴不说话太蠢幸好不是自己的脸……哎,这张脸第一印象英俊吗?……对了我来着是干什么来的……这是谁的脸……我自己的脸长什么样来着……这不重要……怎么不重要……结婚生崽崽小孩长什么样很重要啊……等等,我在想什么……先打招呼自我介绍啊混蛋……
“你……”
你好?
你叫什么?
“你可,可真好看啊。”
住嘴!这什么贫瘠的形容!换一个!
美到窒息太保守了,是美到能杀人。
不行不行,太凶戾了再换……
“我……”
我什么来着?
你看我怎么样?
我们成亲一起生崽崽吧?
不行!太直接了会被看穿不是好人!
“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
清冷柔软的声音,轻轻地,低低的,有些难以察觉的傻乎乎,小心翼翼地问。
顾矜霄感觉到打横抱着他的手,肌肉突然僵硬僵直得和木头一样,抬眼就看到他自己的脸,正面无表情地垂顾着自己。
他也微微一怔,呼吸都轻轻一顿。
这种角度,看着自己的脸出现钟磬的表情,有一种微妙特别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张脸是真的好看。连面无表情的时候,眉骨微抬一副倨傲高冷的嘲讽脸,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微微失神。
“你可,可真好看啊……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清冷柔和的声音低下去,晦涩艰难地说,轻忽渺然,迷茫无措,温柔得像是滴着水。
顾相知的眸光微动,清冷无尘的眼眸静静地将他纳入眼底,那并不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钟磬保持着的倨傲僵冷的神情,缓缓崩塌溶解,眉眼就像冬去春来的冰山雪岭,峰岭一点一点低下,消融成一池清澈懵懂的水洼浅泊。
连顾矜霄都不知道,这张凌厉威仪的脸也会呈现出这样茫然天真的寂寥柔软。
他的声音,不由也放得极轻:“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得到回应,钟磬下意识温柔地笑了,笑容很快却淡去,惘然若失:“以前?原来我们果然是认识的吗?我怎么会把你给忘了?”
以前是什么时候?是成为闽王之前,是钟磬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更早刚刚从封印里挣脱?
顾相知顾相知顾相知……应该是很熟悉的名字才对,为什么听过那么多次却没有察觉?
钟磬左手紧紧揽着顾相知,右手按着胀痛的头,眉锋紧皱,晦暗凌厉,杀伐桀骜。
相遇是在哪里?为什么会遗忘?还有顾矜……
……找到顾相知,你就知道了。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我叫钟磬,记不住的话,就是一见钟情的同音。钟磬钟情顾矜。
……钟磬,我的名字叫磬……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你怎么知道是那个字……我是方士,当你告诉我……
……这个人可,可真好看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钟磬迷惘的眼眸骤然一亮,恍然顿悟——找到顾相知就可以找到顾矜!顾相知是男孩子!
所以,顾相知就是顾矜!
他的眼睛潋滟生辉,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人,笑容漫溢眉梢眼角,每一丝气息都透着夙愿达成的欢喜。
眼眸弯成令人心醉温柔的弧度,那张面容也随即波动变幻回他自己本来的面容,与鹤酒卿极为相似的脸。
珍重小心地将顾相知拥入怀里,清冷柔和的声音微微不稳,心满意足地笑着叹息:“我想起来了,你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小镜子,顾矜就是顾相知。”
顾矜霄猝不及防被叫出真名,清冷无尘的眼睛微微睁开,毫无防备被抱个满怀。
等他反应过来,其中可能的误会时,顾相知沉睡许久的身体,却虚弱地推不开他了。
钟磬开心地要疯,感觉整个世界都开满了花,漫天星光都是春晖暖融。日月星辰同现,春花凌雪夏风醺染枫叶,世上一切美好的景象一同交叠呈现。
“我,我好开心。我一直在找你。对不起,我只记得顾矜整个名字。”
那声音温柔得越发轻,低低的,明明满是欢喜快乐,却像是浸满了水,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滴泪溢出。
“你生我的气吗?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却没有回去?”
顾矜霄:“……”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当初钟磬认定古镜化形的顾矜一直暗恋他时,说过的话。
……知道你喜欢本尊,就算本尊失忆忘记你,也还是走到本尊身边来。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里就像漫天在放烟花一样。我以为自己并非人类,孑然一身,无来处无归处,并无所谓。但世间有人记得我,爱我,我竟也是会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样失态无措。
想起当初玉门关大漠,他们超度哥舒茵的商队护卫时,鹤酒卿说过的话。
……我解不开小友的疑问,只觉得,若我有朝一日消失在天地间,有一个人能一直念着我,我会很高兴。无论我变成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会努力回来,与他再次相逢。
……方才小友问我为何伤怀,因为,无人为我悲痛。
当时顾矜霄并不懂他的意思,到现在也未必真的明白,心底微微一刺的痛却记忆犹新,与日俱增。即使回想起来,也还是再次隐隐刺痛。
顾矜霄从来也不是温柔的人,缺乏与人共情的能力,从不能理解他人生死孤绝的悲痛。因为每一样他都不需要,也都无所谓。
但是,认识鹤酒卿以后,因为那个人,他想对这个世界温柔一些。
好像只要这么做了,鹤酒卿感觉到的世界就会温柔一些,就不会有那种让他不解其意,无能为力的寂寥。
顾相知顿了顿,轻轻地说:“嗯,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钟磬眼底脆弱轻薄的欢喜,在听到他的回应后,终于温柔安心地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都是我的错,我们本可以更早一些见面的。不过,现在也不晚。我带你走,这里太暗了。”
从始至终,林照月都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的像被遗弃隔绝世界之外一样,这么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久别重逢。
看着他求而不得,珍之重之,以命守护的人,被前一刻还以此威胁他的仇人拥在怀里。
听到从来无情无心的人,对着别人轻轻地说:“我等了你很久,一直都在找你。”
顾矜,小镜子。
呵,他竟不知道,那两个人何时已经这么亲密了,有过这样的昵称和约定。
当时在麒麟山庄,顾相知不是还在为林幽篁守寡……是了,钟磬可不就是血魔林幽篁。
原来是他自己弄错了。
到头来,只有他自作多情,徒惹寂寞,活该有此一报。
林照月慢慢笑了。
玉门关大漠的夜晚很冷,风也很冷,可以轻易冻死人。
寒意却不是从外而来,是随着赖以生存的空气,进入人的心扉。又随着呼吸,一寸寸冻结心脉。
五脏六腑冻成一层薄薄的冰棱。有多薄?只要想到一个名字,就会骤然碎裂。
心跳一下,碎裂的冰棱就会在心脉血液里移动一分。
一面割得血肉模糊,一面随着呼吸冰冻。
想起那个人一次,就碎裂一次,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直到死。
他轻轻的笑着,温润清俊的面容苍白无血色,眼睫缓缓抬起,冷静的眉宇之下,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眸却是锐利不折。
是直到死,可他林照月却不是什么也不做,甘心情愿去死的人。
“她是我的。顾相知,是我的人。你想带她去哪里?”
焰火一样暗红的冰花,瞬间寸寸粉碎湮灭,林照月的眼底微微发着赤红的光,静静地冷冷地凝视着他们。
向钟磬所在的那条唯一完好的锁链,猛然袭去。
钟磬轻轻嗤笑一声,抬手直面迎下那一击。
两个人的相持只有一瞬,林照月向后飞出,钟磬的四周浮现淡淡的红雾,缠绕他和顾相知,很快带着他们消失不见。
就在那一瞬,顾相知随着钟磬的动作,微微侧首看向外面。
那清冷无尘的眸光,无情无心,如同传说中修炼太上忘情的仙人,平静地看向林照月,转瞬消失在原地。
无数次幻想过,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画面,想象她是会怨恨还是无奈。
没想到,却是在这个时候,在离别的时候。
无喜无悲,空无一物。
机关算尽,费尽心思,漫长守护和思念,只换来那无动于衷的一眼。
怎么可以,怎么甘心……这样的结果,他不接受。绝不!
第138章 138只反派
从钟磬看到顾相知, 到他模模糊糊想起前尘往事, 不过三两句话间。
林照月怒极,冲破钟磬的禁制, 为了阻止他带人离开,和钟磬正面对了一掌。
相持不过一瞬, 林照月完全不敌,被对冲的阴风震飞出去。
顾相知被钟磬的动作一带, 顺势回头, 在消失前看了林照月一眼。
林照月一败涂地,撞到宝库的墙壁上, 才反震回地面,好半天一动不动。
容辰在把鬼剑交给林照月, 被勒令后退不准插手的时候,就动不了了。
他是普通人,不同于林照月吞噬过魔魅的力量。钟磬的冰焰禁制, 他完全无法抗衡, 只来得及说一声小心, 便木头人一样, 心里再着急, 也只能站着不动不语。
直到钟磬带着顾相知消失, 封禁一并失效。
“二哥!”
容辰惊惶地扑过去,小心地去查看林照月的伤势。
“二哥你不要死, 二哥我帮你找大夫……”凄惶的声音, 忽然停止。
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臂, 微微用力,颤抖却坚定地推开他。
林照月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按下去深深的掌印,单膝跪地,虚弱却还是平稳地撑起身,慢慢站起来。
那张温润清俊的面容,似乎又回到从前发病时候,苍白羸弱,仿佛融入泉水的月影,濛濛溶溶。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眉锋眼睫,脸上的线条,波澜不惊,平静极了。
如同璧玉雕铸的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像,笔意清贵,光风霁月,质地却冷硬,无坚不摧。
只有唇角溢出的污血,让那张璧玉无暇的面容沾染上一丝狼藉不堪。
“二哥,你受了伤……”容辰小声地叫着他,眸光不稳轻颤。
林照月一眨不眨看着顾相知和钟磬消失的地方,目光微微放空,澄澈淡漠。
许久,他抬起右手,手背随意抹去嘴角的血污。
向来素净的手指却因为刚才的挣扎站立,沾染了地上的尘埃。这一抹,反倒让那张脸上更多几分脏污。
伤痕累累的手指沾染的尘土砂石,被血污一染,粘附在苍白的手背上。
容辰垂眸看着,说不出的惶惑。
似林照月这样的世家子弟,便是麒麟山庄再败落,也有五百年的底蕴在,养尊处优不算什么,礼仪涵养是随着呼吸融入肌骨血肉的。
更何况,这个人便是连衣服也不肯有丝毫皱褶。茶水若是露天稍稍放置几息,就不肯饮。再是爱干净不过了。如今却浑不在意。
“二哥,我们回山庄吧。回麒麟山庄……”
林照月头也不回,平静地说:“回去就好了吗?”
容辰怔住了,是啊,回去就好了吗?
想起去年中秋夜,他们走在澜江的芦苇岸,背对着漫天霜辉,背对着白帝城。
彼时的林照月也是这样,无心无神,如同一尊冷玉,周围任何景物和人,仿佛都不入他眼,不入他心。
容辰当时也像现在这样说,回山庄就好了。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
“二哥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陌生。”
林照月无动于衷:“我没有变。”
容辰脸上怔然冷峻的神情,唇角再三紧抿,憋成凄惶委屈的稚气。
他抽抽鼻子,带着哭腔:“从前的二哥不可能做得出绑架囚禁相知姐姐,这样坏的事。林照月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二哥,是最完美阿辰最崇拜的人……”
林照月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平静地说:“你懂什么?”
“我懂,不可以这么对待喜欢的人。小时候我不好好练功,父亲生气了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地方,我吓得不敢哭,是二哥把我救出来。父亲说是为我好。可二哥你说,人是不会这么对待喜欢的人的,纵使是喜欢的小动物,也不会忍心这么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