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临死之前,贺九的道意动摇了。”
“燕家的确制造出至恶之魔,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力量。然而,那魔并非贺九的罪恶,而是他们对贺九所做的罪恶。是人间人心之恶。”
“死去的贺九在这人间至恶里,果然如命格所示那样成为天生魔魅。”
“假以时日,只等以恶念为食的钟磬霍乱天下,湮灭当初众生对贺九做下的恶业。鹤酒卿以右眼封印人间之恶,所有因果恶业重归鹤酒卿一人。一切就能归位。”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你回来找他了。”
“恶念本无形无相,因为你的出现,开始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的意识、灵魂和欲望,拥有他自己的名字。”
“钟磬知道,鹤酒卿是贺九过去的幻影。鹤酒卿知道,钟磬是破他道意的人间恶劫。两个都是你要找的贺九,两个又都不是。”
那白发异瞳的神秘人,平静地问:“你早就猜到了吧。”
有顾莫问和顾相知的先例在前,钟磬和鹤酒卿又是那么相似相反的极端,顾矜霄怎么会没有猜测?
只是,他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关系。
他眉睫微抬,凌厉不善,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让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并不生气,看着他的眉眼神情一直温和:“来不及了,你只可选择一个人。”
“天命让他们二者只能存其一,注定自相残杀的结局。但鹤酒卿因为你放弃了对于力量的执念,黑白角逐的棋盘倾塌了。”
“你拔出照影,钟磬记起了所有,他知道当初在九幽荒原与你结缘,不是他会做出的事。甘愿散去恶念,回归九幽之下。你若是现在去阻止他,一切还来得及。”
顾矜霄看着他让出一条路,却不能动:“鹤酒卿呢?”
……
白衣的仙人行走在九幽的黄沙之上,他生来有眼疾,世界的光影太强太弱都看不清。
然而因此看见的世界,却有一种特别的美丽。
听说九幽虚危山之后的荒原,是过去无数鬼神死后湮灭的余烬堆积而成。入眼的世界却有一种玄妙的瑰丽。
星辰坠落在地面的河流里,枝上的花飘在云里。
金色的阳光在湿漉漉的草叶上铺成光耀之路,仿佛青鸟衔羽而成的天梯。
在山路的尽头,那个人在等着他。
从前鹤酒卿以为,那个魔魅不过是他的心魔。
善恶犹如阴阳等同。修行至善,自然就有至恶来平衡。那个魔魅是鹤酒卿,又不完全是。就如八卦黑白相依相存。
只要他追求至善,只要他不放弃对掌控天地灵气力量的执念,就会有一种与之相反的黑暗面慢慢生出。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个魔魅是九幽荒原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的执念,魔魅因所爱而生。唯有他,才是未曾遇到顾矜霄的贺九。
钟磬承担了贺九与顾矜霄结缘的代价,得到美好嘉奖的却是鹤酒卿。
这是因为他想摒弃所有的不完美,只给那个人他最好的一面。
即便是代表最完美的鹤酒卿,也残留着自卑自负的缺点,就像仙鹤羽翼边沿的黑。
可是,那个人说——
“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什么。”
“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那个人对他说:“我对你,同样贪得无厌。”
鹤酒卿不喜欢他自己。
穿着世间最华美的白衣,不过是为了弥补掩去身后阴影里的不堪和满目疮痍。
不染红尘淡泊清冷,不过是因为修得清透琉璃心,对于这瑰丽斒斓的世界从来疏离遥远。
这人世自是美丽又温暖,只是从来与鹤酒卿无关。
他能做的就是以这五色红尘酿一坛坛的酒,在人间热闹的烟火里,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安静饮下。
但这个夏天的太白之巅,无所事事的六月,那个人把他的一切拥入怀里,一点点辍吻融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鹤酒卿不在意白衣沾染尘埃了。
即便得知,原来九幽之下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不是他。
因为那个人,他可以从容面对过去的黑暗不堪,可以承受失去执著的力量,也可以微笑着去成全,那个背负所有一切长眠阴暗沼泽,让他们结缘的贺九。
白衣的仙人行于这九幽虚危山,走到那结界里白衣青羽的人面前。
那人眉目清冷无尘,如同一庭新雪被月色照亮,仿佛专注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他。
鹤酒卿笑容薄暖,单膝跪地去拥抱他,轻轻闭上眼睛:“对不起,一开始没有认出你。玉门关分别时候,明明察觉到了,也一直都没有说破。”
“希望现在不迟。我也是,只要是顾矜霄,都喜欢。”
“三百年前的贺九为你做的,三百年后的鹤酒卿也可以做。”
……
顾矜霄看着眼前之人,寒潭一样的凤眸晦暗阴郁,鸦羽眉睫投影瓷白肤色,却苍白得脆弱:“为什么一定要选?为什么照影出鞘,他们就一定要消失一个?”
那人眉眼温柔沉寂:“因为如果不选,两个人都会消失。我不是说了吗?贺九三百年前就死了,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都是为了与你相遇而存在于世的执念。”
“这世间本就不完美,如果贪得无厌,带来的就只有一无所有了。”
“如果鹤酒卿不执著于至善,如果钟磬愿意只守着顾相知,如果你能只选择他们任何一个,放弃寻找贺九,直到天命书写因果湮灭的结局到来前,你们都能共存下去。”
“照影就是杀死贺九的剑,它出鞘带来的自然就是短暂的真相和长久的终结。现在赶过去,你还可以再见贺九最后一面。”
顾矜霄摇头,眉宇坚定冷毅:“我回来找他,不是为了只见一面。这样的结局,我不接受。”
那人轻轻颌首,说:“这样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是方士,如果你能施展禁术,将时间稍稍往后偏转,一切回到照影出鞘之前,就可以重新改变这一切。”
顾矜霄望向前方,九幽荒原无边无尽,无论是去寻找鹤酒卿还是寻找钟磬,都来不及了。
“若是来得及,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那人尾音极轻的声音,有着漫无止境的孤寂,仿佛在无尽的时间之海里独自漂泊了很久很久。
顾矜霄回头看他,眸光怔然沉静。
眼前那人,风雪白发之下的容色俊美慑人,无法直视,可是从第一次梦境里短暂看见,他就感觉到熟悉。
方才对话的时间,已然不会错认,这个人果然是未来的自己。
如果他变成这个样子站在这里,自然说明事情坏到什么程度。
顾矜霄颌首:“我做。”
那个人说:“跟我来,阵法我已经设置好了,只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这样精细的操作,只能等你来,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湖泊,绿茵岸边,与之相连接的雪原,一切都与此前的梦境复刻相同。
顾矜霄跟着那个人走上雪原,回头望见山下不远处湖泊清透,恍然想起当初梦里的似曾相识。
“快一点,拖得太久若是他们两个互相消弭无痕,就算时间倒流成功,也许你也找不到了。”
顾矜霄转过身,走到那个人身边。
雪原另一面,是一片雾茫茫的飞雪,仿佛世界的尽头,一切的终结。
狂风呼啸,自雪原深渊之下不断冲击而来。
顾矜霄蹙眉,望向那个人:“这里就是……”
那个人神情温柔沉寂,颌首:“是的,跳下去就可以穿过时间回溯,不过要小心掌控时机。”
顾矜霄回头看着那绝境一般深不见底的深渊雪窟,心里微微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转身看向那个人。
与此同时,一双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下去。
即便早有防备,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而已,然而那呼啸的雪窟深渊仿佛巨兽的口,却是带着一股强大的引力,不断的想要将他吞噬。
“为什么?”
白发的男人站在这深渊洞口咫尺之远,垂眸静静地看着攀附在绝壁上的顾矜霄。
这漫天凌厉的霜雪中,顾矜霄反而将那个人的脸才看清楚。
那的确是他,比现在的顾矜霄更沉静,更俊美的面容。纵使眼角的郁色已然无痕,只是垂眸平静地看着他,就有一种淡淡的无法抗拒的强势压迫。
未来白发的顾矜霄,眉眼俊美沉寂,被他静静地看着,叫人错觉被温柔怜惜。
他轻轻地说:“我没有骗你,跳下去的确可以回溯时间。只是,不是回到照影出鞘前,而是回到你同意被送去九幽荒原,名为镇压,实际做祭品之时。”
第176章 176只反派
呼啸的冰雪寒意入骨, 叫人无法呼吸无法睁眼看见。
雪窟深渊深不见底,仿佛一望无际的绝迹,任何接近这里的活物都是它们妄图吞没的食物。
勉强攀附在这雪窟边缘的顾矜霄,受着不断来自深渊的吸引,仿佛一片树叶被自上而下的风雪不断席卷。
风雪把雪窟边缘打磨得光滑冷硬,手指几乎无法借到丝毫的力量。
最糟糕的是, 无论是武学轻功还是方术,此刻全都不起作用,他能依靠的只剩下手下那一点接触的森冷。
顾矜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竭尽全力小心翼翼的往上爬。
白发神秘的男人并没有再给他任何攻击, 除了方才那轻轻一推之外,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垂眸看着顾矜霄。
好像一个不可战胜的可怕的神明。
然而, 即便顾矜霄一个字也不说, 全心全力小心地与深渊的引力对抗, 那个人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我当然知道, 毕竟,我是百年之后的你。我们是一个人。”
未来的顾矜霄平静专注地凝视着他的执著, 轻轻地说:“没用的。别忘了,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努力, 过去的我都曾做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将会做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 别白费力气了。那都没有用, 无论你想做什么,最终都失败了。”
“否则,怎么会有我站在这里看着你?”
“不止这一次你失败了,未来上百年里,你都不会成功。并且,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开始。我尝试过了所有的法子,直到前方无路可走。所以,现在我回来这里找你。”
“只剩一条绝对可以达成所愿的路了,那就是你放弃这次注定来不及,注定会失败的机会,借助我的力量回到一切未开始的时候,现在的你完全有能力阻止那件事发生。”
“只要你不去做那场祭祀,贺九就不会死,以他的心性资质,百年之内定然能飞升。他们还可以再一次相遇,以另一种不那么惨烈的邂逅。”
“过去的顾矜霄,你不是也在不断缅怀挽留他吗?只要你愿意放弃,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达成所愿。只要你和我,做一点牺牲就好。”
顾矜霄一点一点沿着光滑的冰雪边缘爬上来,那种无法分神丝毫,仿佛下一瞬就掉下去的危险状态,终于勉强脱离。
“不可能,”只有三米了,苍白的手指被冰雪刺红,一点一点挪动,“那不是我的贺九。”
他全神贯注,无法说出更多的话,但是那个人一定会明白的,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未来的他。
未曾到达九幽荒原与顾矜霄相遇的贺九,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未曾当做祭品在九幽荒原行黄泉之祀的顾矜霄,他当然也很怀念。
如果能有机会让贺九不遭遇那一切,他一定会努力去做的。
可是,没有可是了。
已经发生了。他们已经相遇,贺九已经释放他,因为背负本该他承担的罪责,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因为这场相遇和拯救,致使他一直以来坚定的道意不稳,分裂出鹤酒卿和钟磬。
回到过去,制造一个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贺九固然完美,可是这个已经经历过一切,默默无声长眠在这三百年里的贺九,因这执念而生的鹤酒卿和钟磬,他们要怎么办?
他不能就这么把他们抹杀掉,当做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任由他们彻底被埋在九幽荒原的白骨黄沙之下。
这会是又一次牺牲,一场比三百年前的兵解封印更彻底更长久更残酷的牺牲。不同的是,这一次举起屠刀的是顾矜霄自己。
只是为了成全某个时空里,一对未经世事的顾矜霄和贺九的完美无暇。
“我不答应。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真的是我吗?未来发生了什么,让你变的这样?”
风雪和入骨的寒意,让他的声音犹如风雪中的落叶。
白发玄衣的男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试图再一次将他推下去,但那俊美寂静的眉目,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造成极大的危险不安。
那不可抗拒的危险强势背后,有一种漫不见底的寂寞和习惯了这寂寞的安静。
“别动。”那人尾音极轻的声音,轻轻淡淡地说。
顾矜霄便真的不动了,在只差一米就能彻底脱离深渊之口的时候。
因为他知道,那声轻轻的不动后面代表什么,那绝对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无用词语。
“看着我。”
顾矜霄抬头,那人的面容映入他的眼眸。
白发的颜色暗淡,如同隔着回忆的月光,玄衣也是暗淡的,像破晓时候的夜色发白。
肤色如牛奶泼洒在雪原的瞬间,清透苍白,唇色也淡如水色。
唯有那双银灰暗红的异瞳清晰,如珍贵的星辰宝石。
那个人连发丝都是危险的,却仿佛一段燃烧殆尽的灰烬,只维持着完好的幻影。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你不要我并不惊讶,因为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从你到我,中间还有很多很多年,时间会把所有一切记忆真切和执念都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