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走到林照月身边,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城主留我们在此,公子可有吩咐?”
一切都如预期,林照月还能有什么吩咐?
“我要安排家父丧事,劳烦诸位青龙卫协助山庄弟子,追查神机门人的行踪,尽早找到琴音下落。”
……
远去的华丽轿辇上,四周只有飘渺的绯色云纱,周围挂着琉璃宫灯。
轿辇内,也只有顾矜霄和云惊鸿两人。
云惊鸿面如冰雪,笑起来却艳若夏花:“这照月公子真是我见过的,脑子最复杂最聪明的人,城主不算。”
顾矜霄轻轻嗯了一声:“说说看。”
云惊鸿听了,便得到鼓励,脸色微红:“他知道东苑那个是灵柩的杀手。他也知道半个多月来意图侵入山庄,劫走琴医的人是神机门之人。他还知道,这些人要在麒麟大典今日闹事,袭击林书意,意图声东击西。但是他不说,他也什么都不做。”
等到麒麟大典,神机门的人动手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让本就是死人的林书意,死得其所。
于是,一石三鸟。
暗处的神机门,被迫转明。如此一来,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顾相知被神机门劫走。纵使神机门的人出来说,那是个假的,也没有人会相信。
而本只是想伤人,引出琴医踪迹的神机门,却被人嫁祸毒杀林书意。自然不会怀疑这是林照月自导自演,连亲爹的命都搭上。而是会拼命追查幕后凶手。
谁会是那个不存在的真凶?
自然是林书意临终前的“薇姐姐”。自然是能易容成神机门门主的神秘人。自然,就是灵柩组织。
云惊鸿长叹一口气,不寒而栗:“林照月的脑子比他的武功更厉害,真是可怕的男人。从今以后,白薇的组织就要处在八面受敌的境地了。白帝城、麒麟山庄、神机门、闽王……江湖上所有打琴医主意的人。”
顾矜霄神情沉静无波,可有可无地颌首。
只有神龙暗暗瑟瑟发抖:
顾矜霄想到当初,林照月以为他是钟磬,说改变主意不选白帝城,让钟磬在麒麟大典扮作另一个人。
原来,画像上的人就是神机门门主冷洛。
所有能算计到的人,都被他随手布作棋子,物尽其用。
这样的林照月,的确是很可怕了。
第89章 89只反派
钟磬估摸着, 带走顾相知的那些人已然走远,这些人再无法追上, 便立刻结束了与容辰的胶着缠斗。
反掌迎上他的长剑, 利用手指和白刃相击一瞬的冲力, 远远向后遁去。
几个起落间, 便远去千丈, 眨眼间就消失在青山丛林里, 行踪难觅。
“好高明的轻功!三少爷,少庄主说穷寇莫追,既已知道那人是神机门门主,直接上门向他们要人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容辰银牙紧咬,俊秀的脸上一片绷紧的冷峻。像放出栅栏的猛兽,此刻未见血噬肉, 浑身每一寸都叫嚣着无法抑制的尖锐杀意。所到之处, 便要被割伤。
即便是山庄内的高阶弟子们, 看到他都忍不住心头一寒, 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
甩开奇林山庄众人后, 钟磬脚下不停,忽隐忽现, 于山野之处穿行, 目标明确的停留在一处荒僻的废宅里。
日头从天穹顶端, 很快走向西斜。
宅院的光线也从明媚清晰变成昏黄暖融。
那渐变的光影摩挲过层层绿叶草木, 连风都被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绚烂柔和的橙黄, 仿佛置身于半睡半醒的白日迷梦。
这样幽静荒凉的地点,秋风静谧柔和,黄昏温暖绚烂。若是只有一人置身其中,很容易便会神思沉浸,不经意间勾起记忆里某些似曾相识,永生难忘的片刻。
直到乌金西坠,这朦胧如梦的静谧恍然,才被突然而来的脚步声打破。
钟磬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冷锐,神情却无丝毫意外。
他清冷从容的声音,似有不悦道:“来得这么迟,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那个人?”
林照月踩着,遍生草茎野芳的青石砖,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走近,止了步。
闻言,他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冷静地说:“无妨。在你等的时候,人已经救回来了。”
钟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亲自出手?”
林照月既然要设计摆神机门一道,让天下人都以为是神机门的人劫走的顾相知,之后再将人劫回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钟磬本以为,林照月早先约他在此处等候,就是要和他一起去劫人。这才对林照月迟迟不来,生出不满,若是再晚一刻,钟磬便不打算等了。
林照月唇角微扬,语气也平和,他摇了摇头:“是一位朋友相助。”
钟磬挑眉,眉宇隐隐一丝桀骜嘲弄,轻慢道:“朋友?你确定那人可信?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小心功亏一篑。”
“那个人的话,向来是不会在意人间之事的。”林照月脸上露出淡极了的微笑,“走吧,我已将她安置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若是担心,便一起去看看吧。”
林照月向来很少笑,自出现在这里开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似有若无的,却一直都浮于唇边眼底。温润如玉,如玉生烟。
钟磬才发现,林照月今天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红衣,比天边的霞云还要红。
从很久以前,林照月出现在众人面前,就都是一身比雪还要素的白衣。须知以麒麟自称的奇林山庄,更尊奉黑色和赤红的赭色。唯有本就病弱不足,神情飘渺的林照月一直穿着无暇的白衣,像是为谁披麻戴孝一般。
与此同时,钟磬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像跃跃欲试的山火,从未有过的充盈强大。
这代表,林照月已然背弃过去的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已经被完全放纵,而他全然接受侵染,没有一丝抵抗。
或许很快,就要彻底与恶融合。
“还是白衣更适合你。”钟磬声音清冷,这么说道。
林照月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舒展,透着几分超然:“今日是我加冠之礼,也是麒麟归位之时。往昔所执,俱化作尘埃尽散。是应该穿红衣以贺。”
钟磬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轻功飞起。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同两只飞鸟,转瞬消失在黄昏之下的荒野。
前方依稀一处寂静的庄园,最前方矗立的山石,阴刻七个飘逸的字:秋水在天清如月。
两人直接落到一处假山嶙峋之处。一阵操作,传来低沉的石壁移动的声响。
暗处,一道石门移开。
林照月率先走进来,脚步不停向内走去。
紧跟其后的钟磬,目不斜视,也没有丝毫迟滞犹疑。
穿过这地下密室通道,很快便走入一处墓室一样的地方。
在四周镶嵌的明珠的照耀下,一眼便可以看到,在墓室正中的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森冷诡谲的情景,都无损那棺椁中女子的美丽。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狭长的睫毛轻轻的合上,不像是酣然无觉的沉睡,也不会叫人想到僵冷绝望的死亡。
她像是躺在满是霜雪或鲜花的仙境,入一场红尘修行,很快便要睁开眼睛,顿悟醒来。到时候,那双空灵的眼睛,那清冷的眉宇,仍旧目下无尘,无欲无求,超脱世外。
“顾相知!”钟磬的血却无法克制的一冷,随即便是盛怒,“她怎么了?为什么把她放在那种地方?”
林照月就站在那棺椁旁,带着无忧超然的浅笑,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双眸澄明清透。
他没有往那棺椁中看一眼,而是冷静地看着盛怒的钟磬,沁凉的声音,温和友好地说:“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动。”
不用他说,钟磬也已经止步。
就在钟磬试图过来的那一瞬,比钟磬更快的,是林照月手中的麒麟刀。
那霜华一绽的刀锋折射的光,仿佛有一头火红的麒麟之影穿梭而过,摄魂夺魄。
此刻,这刀尖深入棺椁,正对着棺中之人的颈侧要害。而持刀的人不知是自负还是不在意,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似乎完全不在乎,差之毫厘,便会杀死棺中之人。
钟磬牙关紧咬,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照月,鼻翼、唇角、眉梢透着狠戾,全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清冷的声音一经发出,便沙哑不稳,又轻又冷又狠:“林照月,你敢!”
林照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阴翳,比任何时候都清贵温雅,高洁无暇。
他轻轻挑眉,抿唇微笑,温柔地说:“我为什么不敢?”
说着,那刀尖便轻轻陷下去,颈侧那缕垂散的秀发,一碰到刀锋便断开。刀锋挨着玉一样莹润无暇的肌肤,便是一道白痕,再多毫末,必要沁出血珠子了。
魔魅的视力极佳,便是那样昏暗的墓室,相隔三十尺外,钟磬都看得一清二楚。
钟磬的瞳仁微微一颤,连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一跳,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施咒变成的石头人,僵冷得一动不动。
只有喉结,隐忍地滚动。
可是,即便他这么配合了,林照月的刀锋都没有往回收分毫。
“为什么?这是顾相知,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把她放到自己身边,为她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却喜欢到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你忘了吗?”
林照月冷静地看着他,神情没有分毫动容,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随后落幕,连一点微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的眼中也清透幽冷,如一泓夜下的泉水。
波光清润,空明冷寂。
明显得,连钟磬都察觉到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稳,刀锋仍旧紧贴着那要命的地方。
红衣不能让他有丝毫暖意,过去的情愫也不能,反而愈冷愈寒。
“是吗?”他的态度,就像是隐去的后半句是,他已经忘了,不在意了。
只有钟磬的眼中微微颤抖,清澈脆弱,一说话却清冷无情:“别伤她,你我的交易可以作废。”
林照月轻笑一声:“真有趣,这时候,你跟我的身份立场好像颠倒了,我好像更像是恶。”他语气温和无害,“这么紧张,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的确已经想起一些了。”
钟磬面无表情,他全然不知道林照月在想什么:“你想怎么样?”
林照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我想试试,杀了你。”
钟磬眨了眨眼,并不明白。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情绪波动地说:“她刚离开祭山,出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就是我。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她出现在奇林山庄,为我医病,为我弹了十日的琴。我本可以和她有很好的结局。但是,因为你,我却要亲手毁掉一切。”
“我原本很感谢你,让我知道姐姐是怎么被害死的,虽然这让我直到现在都在噩梦和痛苦里。你要幽篁的人生,也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却要她日日重复当初死亡的瞬间,不得超生,背负你以她的身份所做的罪孽,直到最后魂魄无存?”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眸光澄澈,平静如水。
“我应该感激你的,找上我,让我有机会挽回最可怕的结局。可是,可是……”林照月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代价却是,这一次由我杀死她。”
钟磬平静地看着他,眸光幽冷晦暗,似笑非笑:“你杀的,难道不是我吗?别告诉我,你连你姐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林照月静静地与他对视:“我一直都以为,死后回来的林幽篁可男可女,是因为一直女扮男装的姐姐,心底更想做一个男人。若她不是林家大小姐,她可以继承山庄,她不用和燕家联姻,她不会死。”
“是,她还可以喜欢顾相知。她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钟磬似笑非嘲,他的样子在林照月的眼里,慢慢变作林幽篁的样子。
林照月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冷静地说:“不要试图激怒我。”
话音未落,他刀锋一侧,直接钉穿棺椁之人的右臂,鲜血渗出云锦,刺目至极。
钟磬的眼底压抑着极致的晦暗阴狠,漆黑无光,却一语不发。
林照月唇角微扬,笑容温柔,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此刻他做着这样阴狠邪恶的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愤怒到极点了。”他沁凉的声音,温和缓慢地说,“因为你的误导,面对近在咫尺的她,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不能看不能碰……甚至,不能想。以前,因为你的觊觎。我要让她以为我想利用她,远离我的身边。后来,还是因为你,我对她疏离冷漠。”
他慢慢抬起眼睫,目光如琉璃,轻轻地看着钟磬:“现在,她已经排斥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见我。我也如你所愿,堕入黑暗。你对我说,想想我多喜欢她?”
先是一声轻笑,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似是愉悦,又像是清醒的癫狂。
笑声到最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同样消失无痕的还有林照月脸上的神情。
“你是怕我动摇吗?”林照月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恶,是什么样子的。”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钟磬已然浑身都是冷汗,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的强势,平静地,痛苦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照月。
然而,最先流下泪水的人,却是从始至终都冷静的林照月。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哭了,平静地看着钟磬,一眨不眨:“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我越是恨,你就越是强大。但是,有人告诉我。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既然恶有了心,会柔软,会痛,那我们不妨试试,究竟是我为恶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