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愚昧无知的百姓,却真心真意地奉他为水神。
民耶?贼耶?
好人,还是坏人?
忽然,听到隔壁桌那个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嗓音清越淡泊,带着薄薄的笑意:“少侠澜江之行,一路走来所见,可与印象不同?”
何止不同,他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商人的嗅觉最是敏锐,但看那船来客往,日夜川流不息的盛景便可知晓。三个月前,在下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却林立而起数十家了。”
的确,听他们说,以往不过水岸人家开的小小驿站,短短几个月便因为客流一再的扩建。即便如此,往来旅客也络绎不绝,常常不到黄昏便客满了。
那白衣的方外之士,轻笑淡淡地说:“江风正好,明月将圆,琼花如雪,不妨暂且放下身份大义,立场道义,且喝杯小酒,听听渔歌,聊聊市井。天亮以后,少侠可再仗剑江湖。”
那戴斗笠的侠客,紧紧地抿着嘴:“你是修道之人,难道不知道八卦只有两色,绝无中间妥协?”
那白衣方士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世间的黑白善恶轮转,如同昼夜交替,永无尽时。自是需要少侠这样仗剑除恶之人,但有些问题是杀人无法解决的。人或许无法彻底斩断恶意,但却可以种植一片美好,来替换恶生长的土壤。正如黑夜永远都会如期而至,若升起一轮明月,便能驱散一部分的黑暗。你看,玉龙衔月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向那座神秘巍峨的白帝城看去,果然看到,灯火朦胧的城池最高之巅,一只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白玉水龙,口中衔着一轮和天边之月一样大小的明珠,水汽蒸腾而下,整座白帝城在那光下,仿佛睡醒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那颗明珠亮起来的时候,便是城主回来了。
人们惊叹于那久违的盛景之美,忽而想起,那位鹤神仙不是目盲吗?怎么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明珠点亮了?
回头一看,却已然没了那道白衣身影。
只听见,远处寒江之上,似乎一道鹤鸣向着白帝城的方向而去。
“我不在的这段时候,澜江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顾矜霄站在揽月台上,听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轻轻地问。
“有。一个叫鹤酒卿的人,每天都在澜江酒家出现,因为曾经有人邀请他,路过白帝城的时候,可以一起看日出,还会请他喝酒。他听到后,第二天就来路过了,是不是有点烦人?如果你觉得还好,可不可以回头看他一眼。”
顾矜霄的眼睫微微一动,缓缓转过身。
那眉眼蒙着白纱的方士,唇边带着温暖美好的笑容,清冽的声音说:“我算过了,明日是晴天,可以看到日出。酒,我也准备好了,是我亲手酿制的最好的三生醉。顾矜霄,一起看日出吧!”
第94章 94只反派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这世间,大约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美的风景了。
在初秋的江岸野渡,置一席桌几,提盒摆着精美的下酒菜, 提炉上温煮着鲈鱼脍炙。
江岸琼花如雪, 夜晚江风拂低芦花点碎清波,偶有一尾鱼儿跃出水面, 发出一声水花。
河汀之上, 露水坠在高高的芦苇茅草尖,晶莹剔透,漫射清冷霜白的月辉。
酒香氤氲, 萦绕风中,夜色霜天都已微醺。
这一切,固然是很美很美的。有人在这江岸一夜夜的,看了两个月,把江景看遍, 挑选出这最美的地方。
可是, 便是没有这些也没有关系, 只要此时此刻, 身边是那个人,就不会有比这更美好的存在了。
薄瓷酒盏晕着清澈的三生醉,入口万般滋味, 深深浅浅, 却并不醉人。
顾矜霄静静地斟酒, 浅饮。带着淡淡阴郁的眉眼低垂,沉静,跟以往并无任何差别。
鹤酒卿搅拌着提炉上的鱼羹,酒香和食物的鲜美混合一起,让人不知不觉便饿了。
他的眉眼被白纱遮盖,脸上弧度不大的笑容,隔着轻薄的水汽氤氲看去,那种自始至终,骨子里透出的神秘庄重和仙气疏离,却消散了一些,多了一些真切的温暖和美好。
那是人间的烟火缭绕的片刻错觉,或者,只是因为,无论是鹤酒卿的笑容,还是他本人,都太过美好了。
“我的厨艺应该还过得去,尝尝看。”
执着汤勺的手却被握住,那人的手触之微凉,慢慢便有温热自手心传来,一盏清酒被放入手中。
“我来。”尾音极轻的声音,这样说道。
顾矜霄接过汤勺,将那锅鲜美的鲈鱼脍盛到两个白瓷汤碗中,一碗放到鹤酒卿的面前。
鹤酒卿饮尽酒盏,迟迟没有放下,仿佛还能触到方才那微凉又转而温热的手指。
“喜欢吗?”他问。
一旁的提盒中,摆着九道小菜,却不是寻常的下酒菜。
有些是宫中御贡才有的珍馐,有些看似寻常,食材却下极深海,上到雪岭,远至海外。
被那只仙鹤陆陆续续地带回来,凉菜食材鲜脆,热菜似是刚出锅。每一道都是出自极佳的厨师手中。
即便鹤酒卿是身怀异术的方士,会些特别的手段很正常。只是一次逸游野餐,未免也太过奢靡郑重了。
只有这道鲈鱼脍,鱼是顾矜霄在江岸钓上来的。用的水和佐料,虽不知道是何处,却是由鹤酒卿亲手烹饪。
顾矜霄点头:“很好。”
鹤酒卿的笑容便多了一点,他也安静专心地尝着那碗鲈鱼脍。这是顾矜霄亲手钓的鱼,亲自盛的汤,的确,很好吃。
顾矜霄看着鹤酒卿,直到他将那碗鱼羹,优雅无声地吃完。
鹤酒卿没有说话,嘴唇微抿,矜持淡泊一点极浅的笑意,耳朵尖的薄红却缓缓加深。
顾矜霄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下:“抱歉。”
若是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通常人就会觉得,他没有在看自己,那自然也就不会发现,自己在看着他,就好似掩耳盗铃一般。
然而,顾矜霄说了抱歉,目光却并没有移开。
鹤酒卿笑了笑,清冽如酒的声音说:“不必抱歉,我并不介意你看我。只是我的五感比较敏锐,它是自己变红的,并非是因我……”
他的话音低下去,自然地拿公筷去为顾矜霄布菜。
那江岸琼花霜月星河那样的美,两个人却都没有在看。
“你的眼睛只是不能见强光?其他都可以如常视物吗?”
鹤酒卿的手指顿了顿:“我的双瞳生而有异,这世间的光于我,就像正午时分,直视烈日。并非看不见,只是我所见非常人所见。右眼因为所修术法的缘由,有些时候会彻底被阴影遮挡住,那时候看上去,就像快瞎了一样。但很快就会好了。之所以用冰绡遮掩,只是怕吓到人。”
“现在,你眼里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看见的我,是什么人?”
鹤酒卿隔着白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周围很亮,像是置身在莹莹星海之中,江流像冰雪,你,你像玉做的神仙。只有很短暂的时候,能穿过濛濛的光看得很清楚。剩下的时间虽然不甚清楚,但看到你的时候,脑海中会自己下意识补足。所以,我看见的你,就如你看见的我。”
顾矜霄目光凝视着他,轻轻地说:“我没有看见,你能不能闭上眼睛?我想看看云纱眼罩后,你是什么样的。”
鹤酒卿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浅淡的笑容依旧,他轻轻颌首,似是并没有犹豫。
顾矜霄却并没有摘下那白纱,他伸出手,轻轻地盖在那双眼睛上。隔着柔软轻薄的云纱,能感受到鹤酒卿的眼睫,微微颤动。
就像,掌心捂住一只蝴蝶。
顾矜霄闭上了眼睛,手指一点点丈量过去,从眉骨到眼窝,眼睛的弧度变化到眼尾。
闭上眼睛,被顾矜霄的手指盖住所有耀眼的光,鹤酒卿却清楚地“看见”面前的人。他闭着眼睛,眼尾的郁色便化作清冷,眉宇空寂,无欲无心的沉静。
鹤酒卿的手抬起来,按在顾矜霄要撤离的手上,被重重遮掩眉目的脸上,笑容却美好清透。
“顾矜霄,这次,看清楚了吗?”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那抹笑容:“你生得很好看。”
这张脸有多好看,早在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人身上,他就已经领教过了。但鹤酒卿的笑容,便是出现在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上,也足够动人心魄。
顾矜霄见过很多很多人,没有一个人的笑容会像鹤酒卿那样,浅浅淡淡的,比春风清,比暖风柔,让人想一直一直看着,安静睡去。
鹤酒卿并不知道,那个人心里是这样想的,仍旧无知无觉地笑着,笑容微深,清冽温暖的声音说:“你可以多摸一会儿,记得更清楚更久一些。”
顾矜霄的手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唇角微翘的脸,缓缓阖上寒潭一样的凤眸。
三生醉的酒意终于上来了,他轻轻低头,额头似有若无地抵在鹤酒卿的肩上,顿了顿,尾音极轻的声音,毫无情绪地说:“我累了。日出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鹤酒卿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覆在眼前的手离开,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伸手抱住他。
理所当然得,就像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仿佛很久之前就已亲密无间。但那怎么可能呢?
顾矜霄不知道鹤酒卿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庄重华美,无端掺几分禁欲疏离,干净美好得……让人不想靠近。
但是,或许是有些醉了,他面无表情,眉宇隐隐几分阴翳冷意:“不知道为什么,从上次在你的仙鹤背上开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想……”
鹤酒卿的脸上露出一点疑惑,他不笑的时候,便是疑惑都毫无半点烟火气,高远清透。
顾矜霄敛眸,一手撑着额头,眉锋透着一点冰冷的凌厉,闭目养神,不语不动。
被酒水濡湿的精致秀美的唇紧抿着,似是不悦,又像是克制隐忍。
鹤酒卿没有动,也没有问那隐去不提的“想”后面是什么。他只是等夜更深了,四周安静无声的时候,极轻极慢地靠过去。不动声色的,让那个人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
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
或许是一整夜的睁着眼睛,让他有些看不清。或许是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侧。也或许是,错过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等下一次。
日出的时候,鹤酒卿没有叫醒顾矜霄。
……
顾矜霄在白帝城的房间里醒来。
他已经很久都不需要睡觉了,忽然醒来,竟然不知道昨夜和昨夜的人,是真实存在,还是一场梦。
直到,枕边发现一枝芦花。
昨日鹤酒卿出现后,就自动跑回枉死城的神龙,荡着戏参北斗,故作随意地说:
顾矜霄抬眸,平静地看了它一眼。
戏参北斗一僵,立刻装死不语。
但是,当燕无息进来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殿内的窗台上,玉瓶里斜出一只随处可见的芦花。
没有人知道,即便鹤酒卿的动作极轻,但是靠在他肩上的那一刻,顾矜霄曾短暂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很快又轻轻地闭上了。
……从上次在你的仙鹤背上开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想……
那个人看上去很暖很干净,想睡。
顾矜霄第一次看到鹤酒卿的时候,心里毫无预兆冒出来的想法,让他都讶然无措了一瞬。
睡,只是彼此拥抱,躺在黑暗里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好像终于就能安然入睡。
但那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这样没来由的亲近,未免也太过奇怪了。
第95章 95只反派
若是鹤酒卿只是一只无知无觉的抱枕, 顾矜霄也可以想办法将他抱回家。闲来无事, 就可以抱着靠着,不在意任何旁人的眼光。
但鹤酒卿是个人,还是个很好的人,顾矜霄就只能与他颌首点头, 擦肩而过。
顾矜霄比鹤酒卿更早察觉到,鹤酒卿对他有一种朦胧旖旎的好奇和好感。顾矜霄并不想点破, 也不想借此做些什么。
就像林幽篁曾经说过的话一样, 他也乐于成全那些想做一个好人的人, 对于引诱迫使好人染黑, 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燕无息看着窗台那枝芦花, 灰白色的剑眉微凛,深灰色的瞳仁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并非是因为他内敛沉稳,而是因为, 他非人非鬼的身份, 无法做出太多表情。
“花……想要。”低哑冰冷的声音,带来刺骨寒凉, 勉强发出的嗓音却脆弱至极。就像他白色兜帽下, 苍白清俊的面容。
顾矜霄从浴室出来, 墨发已用内力烘干, 在更换衣服的时候, 一并被梅花簪束起。
在白帝城里, 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城主的人的生活极为简单,从不用贴身的仆婢。
在白帝城里,还有一条暗地里的规矩,没有特定的事,没有城主的传召,八宫十二殿的任何主事者,都不得擅自进出衔月宫。
但燕无息显然不是能被管束的人,除非顾矜霄亲自下禁令,否则,他想去哪里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到。
听到燕无息的话,顾矜霄并没有抬眸,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淡淡地说:“这是芦花,江岸上到处都是,你想要可以自己去摘。”
“要……你摘……这朵。”
顾矜霄唇边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这朵不是我摘的,是别人送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督宫的事情还顺利吗?”
“他们……不敢……很听话。”
督宫内的杀手都是当初遗留下来的活死人,专门清理那些阳奉阴违不听调令的人。但有时候,也会用来处理那些虽然投诚归顺白帝城,可白帝城并不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