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无辜地抬眼道:“今天只要让风雨楼的人都知道戚少商不会出手就够了。而不是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因为仇恨而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方应看冷笑一声,“今天所有的高手都埋伏在一旁,只要戚少商出手未必不能把风雨楼一网打尽。”
顾惜朝眉头微挑起身道:“侯爷并没有这个打算,侯爷要是打算怎么做,之前便不必放走戚少商。因为侯爷知道,不等到他们分崩离析,便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况且,戚少商根本不会出手。”
方应看眼中透过一丝赞许,但依旧冷着声音道:“哦?你怎么知道戚少商不会出手?”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会出手,只怕杨无邪该死不瞑目了。”
方应看终于放心地点头道:“杨无邪的确是个人物,就这样死的确令人扼腕。任劳任怨已经按你说的给杨无邪以及他的两个亲兵重敛檀棺,金风细雨楼应该得到了消息,不多时便会来迎了。”
顾惜朝弯下身子抱起琴道:“我也是该去送送杨无邪的。”
方应看道:“杨无邪能得贤弟清音相送,黄泉路上也算得去。”
顾惜朝摇头道:“不。这是还给戚少商的。”
方应看上前碰了碰那琴笑道:“名琴焦尾,戚楼主以前待你也是尽心。”
顾惜朝提唇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件仿品罢了。我只有心烦的时候才弹琴,留着又有何用呢?再说戚楼主近日安分守己,未多生事端,又归还了我义兄的遗物,我当然应该当面好好谢谢他。”
汴梁城内亥时的街道一片沉寂。
素白的衣缟拖过街头,似乎没有一丝声响。
长街的那一端停着三口薄棺,薄棺之前落着一抹惨白的影子。
戚少商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亦纷纷驻足,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棺木之前的那一人身上。
那人垂下眼,似乎承载不起这些目光一般,低声吟诵道:“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他的声音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一丝波澜。
戚少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顾大人这是要还,还是我们需要动手要。”
顾惜朝微微抿唇,抬头,之前丰腴柔润的唇角似乎都落在一片无尽的阴影里,他勉强一笑道:“你们知道甜水巷事件之后官家最忌讳的是什么,我和侯爷费了很多功夫才从刑部手上装殓好这三位英雄的尸身。而我费了这些周折自然也不是要为难诸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惜朝始终记得和诸位昔日的情谊,然真情可感,往事难追。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说罢微微躬身,退向一边。
众人依旧和这夜晚一般死寂,眼中涌动着悲凉与伤痛,转眼三口棺木便被抬上了车。
整个过程中戚少商甚至没有抬头。
人群默默转过了头,却听见顾惜朝突然道:“慢着,戚楼主请留步。惜朝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众人停下脚步,回过头,见顾惜朝手上握着一包小小的药粉。
“当日杨总管前来刺杀的时候为什么会带着这一袋茯苓粉?”
说着他低头叹了口气,“这若是剧毒,只怕惜朝今天也没办法站在这儿了。说不定杨总够还有机会脱身呢?”
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到了戚少商身上,戚少商仍旧没有回头。
顾惜朝挑眉目光中带着赤裸的挑衅和嘲讽,“怎么,不想说?”
良久,戚少商缓缓回过头抬眼看向他。
“当年我领你进楼,把这个交给杨军师,告诉他,你若有邪念便用此物毒杀你。”
说着微微闭了眼,“我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用到。”
顾惜朝突然很轻很冷地笑了一声,转身从身后的马车上抱下一张琴,一步步走向戚少商。
“大当家,这把琴还你。”
天已向晚。
戚少商麻木地向火盆中又添了一纸元宝,身后轮椅的轱辘声刺破了一室低低的啜泣。
戚少商起身回头向轮椅上的青年微微颔首道:“你来了。“
无情点头道:”我当然要来。毕竟我身份有些敏感,不便白天来。我的几个师弟也不便明里来,权且托我致哀。“
戚少商颔首道:”多谢大捕头。“
无情又摇头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个目的,若是戚楼主知道了只怕不会谢我。“
戚少商“哦”了一声,木然道:“大捕头,请教了。”
无情冷笑一声道:“我就是来问问戚楼主记不记得左手上的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戚少商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左手,缓缓道:“这是我当年立誓时留下的。”
无情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戚少商一字一句缓缓道:“若顾惜朝再入歧途,我定当亲手斩他于剑下,而我一能卸下重担,便自刎以谢天下。且死后绝不得入土,曝尸荒野。”
他说完后满室哗然,唐肯豁然起身向无情怒道:“无情总捕!”
戚少商略略向唐能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无情只是淡淡一笑,“听说我的朋友王小石已经好些了,我这一趟也是来看看他。”
待众人都退去后,戚少商仍然默默站在灵堂之中,孙鱼走在最后,略停了停。
片刻后,戚少商向孙鱼道:“今天怎么没见张炭?”
孙鱼沉默片刻低头道:“楼主,炭哥他留字走了……”
戚少商抬手按住额角,“他写了什么?”
孙鱼低声道:“他只说,他是江湖人,喜欢的便是真性情。还说……还说……”说着踌躇了片刻。
戚少商摇摇头道:“我都明白。让他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杀被害,我却不让他出手。况且,顾惜朝的叛,杨军师的死和我的反复无常优柔寡断都密不可分。他若是不愿随着我这样的人,我也无话可说。”
孙鱼急道:“楼主,你何必这么说。炭哥是张三爸的义子,天机组织的兄弟们也都是他带进风雨楼的,他这么一走,天机组织的兄弟们必定人心不安!王楼主也还没恢复,这档口,我们怎么能对抗有桥集团和六分半堂?”
说着跺足道:“都是炭哥太不懂事!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戚少商站起来淡淡道:“不必了。天机组织的兄弟们我自会亲自跟他们说清楚,若是他们不愿意留,想和张炭一起走,也随他们吧。我纵使再不堪,这点骨气还是当有。”
孙鱼正待说话,却听戚少商沉稳道:“你明日去召集所有京城各堂主以上的人来议事厅,然后我自会安排楼中的事物。”
孙鱼“诺”了一声,而后却停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
戚少商看向他,“你有什么问题,现在问便是。杨军师不在了,王楼主康复之前楼中的各种事物都需要仰仗你了。”
孙鱼将戚少商的话在脑中一过,猛然惊道:“楼主,你的意思是你要……?”
戚少商点头道:“不错。我会交待好楼中的事物,我必须亲手杀了顾惜朝。他这次下了决心要击溃我们。他失败过一次,所以更加谨慎。他想得明白他过去失败的原因,他必定不会重蹈覆辙。何况他对风雨楼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他知道若是想要赢过我们先得瓦解我们。我们都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种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做不到,他绝对不会罢手。所以,不能再拖了。今晚便是我和他的生死之斗。”
孙鱼连忙道:“楼中有不少好手,若我们精心布置,从长计议未必不能取走顾惜朝性命,楼主你不必以身涉险,若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杨总管岂不是白白牺牲?”
戚少商微微闭眼道:“不。这是我欠杨军师的。我需要亲手杀他,若我能杀了他,我们便除去一个劲敌,可以略缓一口气待王楼主康复。若今晚我死了,那么顾惜朝也没办法再利用我的弱点打击风雨楼。或许风雨楼的分崩离析也可以到此为止。你可以马上联合神侯府,四大名捕,捍卫风雨楼。这个时候他们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任由方应看坐大。”
方应看笑着摇头道:“贤弟稍安勿躁,戚少商未必会如此按捺不住现在就向你动手。毕竟这是有风险的事。况且王小石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恢复,他怎么敢现在就放下风雨楼来殊死一搏?”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知道戚少商要来杀我?因为我若是他,我今晚一定会动手。何况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会暴露他所有的弱点,我知道怎么利用他每一个弱点打击他。今时不同往日,他所有底牌都放在台面上了,他输不起,输不起便只能期望一把翻盘。”
方应看沉吟片刻面露些许难色道:“米公公在宫里当差自然脱不开身来保护你。你我府邸毗邻,如若事情有万一,我必定不能见你有个三长两短。”
顾惜朝微微皱眉道:“不知道侯爷觉得戚少商的剑有多快?”
方应看抚扇道:“如若贤弟不放心,我再派胜玉强,唐非鱼在你府上保护你。原先,还可以加上高老板,只可惜呀。”说着摇摇头叹了口气。
顾惜朝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方应看。
第54章 君心
顾惜朝摇头道:“你们根本不还不熟悉这个阵型,如何挡得住戚少商?”
胜玉强将大刀砸在地下无奈道:“顾大人,我们从未时操练到现在滴水未进,再这样蛮干也练不动了。”
顾惜朝皱眉道:“戚少商随时有可能回来,你们还有心思吃东西吗?也许我在这里对你说上半句,戚少商就要来听我说下半句。你们还想活命吗?”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个低沉冷淡的声音自墙头传来:“想活命,走就是。不必这么麻烦。”
那人说话时周围一片死寂,他说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阵惨叫。
顾惜朝面目一动,强行舒展唇角道:“戚楼主贵为一楼之主,可不是昔日的连云流寇了。这谋害朝廷命官之罪可担的起?”
戚少商按着手中的剑淡淡道:“风雨楼楼主是王小石。我依然是流寇。再说若是你的义兄有心保你,我又如何能在这里。若你的义兄无心保你,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你顾大夫英年早逝,暴死家中。”
顾惜朝狂笑道:“戚少商,你是真蠢吗?谁给你的这个保证?莫非是无情?你怎知他真会帮你。若是他真会帮你,你现在又怎么会是流寇呢?戚楼主?”
戚少商冷冷摇头道:“杀你,是我的事。”说罢一跃而下。
胜玉强和唐非鱼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提起武器直直逼向戚少商。
他们身后的兵士正待列阵,府门霎然被一刀劈开。
为首的一名汉子正如铁塔一般领着十几人扑向他们,如恶鹰扑向一群兔子。
顾惜朝转头对身边的兵士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侯爷!”
近身三名兵士正面对戚少商与朱大块儿的攻势之下踌躇不前,听闻顾惜朝的声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跑向门口。
朱大块儿见状扭头扑上前连连砍杀两人,余下一人仗着略有些身法接着朱大块儿与那两人厮打之时扑出门外。朱大块儿作势要追。
戚少商格开唐非鱼胜玉强两人联手一击,向朱大块儿喊道:“莫追。速战速决。”
顾惜朝后退两步微微眯了眼睛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的剑越发快,越发诡秘。
高手成招通常靠代代相传,以秘法修习为最快。
但是戚少商不同,他并没有研习过任何绝世武功,他的剑法全凭心意变换,却更加难以捉摸。
他知道他以一字剑法成名,一字剑法却源于他少时的游戏之作。
顾惜朝略略抬了眉。
他是喜欢看他的剑法的。
他曾经向至少一百个“高手”学习过武功,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像戚少商。
用剑的高手并不少。
孙青霞的剑便是他,他便是剑,人与剑紧密相连。
冷血的剑是他的生命,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即便如此,他们剑依旧是冷的,是生硬的。
戚少商的剑却如同他的朋友,生死相依,心意相通,他的剑是活的,与他默契想当,变化随心。
唐非鱼胜玉强均是方应看身边难得的高手,而此刻戚少商以一抵二,游刃有余。
左拆右挡之间猛然退至二人身后,一剑划向唐非鱼,唐非鱼迅速避开,同时一道暗器从袖中激射而出。
戚少商不偏不倚,提剑将暗器直直荡开正中提刀杀来的胜玉强的喉头。
胜玉强口中呜咽两声,仰面倒下。
而就在他倒下的档口,顾惜朝直直一剑逼向戚少商。
戚少商转身直直交向他的剑。
他已经换了一把剑。
其实他根本不在意手中的是哪一把剑,因为他根本不算一个剑客。
只要够轻,够锋利。
但是他了解剑客,尤其了解戚少商。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小的破绽,因为他曾经日日夜夜不停地研习过。
顾惜朝攻势极猛,戚少商回身与他拆招之间,唐非鱼迅速又发出第二枚暗器,直取戚少商。
朱大块儿此时怒吼一声震得与他对战的兵士浑身一激灵,恍惚之间已被朱大块儿丢向戚少商身后挡住了暗器,而后合身扑向唐非鱼,两人便战在了一处。
顾惜朝与戚少商连过数招,每一招都拼尽全力,两人剑势虽难分上下,但顾惜朝内力不支且为腿伤所累,渐落下风。
顷刻之间,戚少商再挥剑斩下,顾惜朝提剑格挡,竟被他的剑意直直迫得单腿跪在了地上。
顾惜朝眉头一低,戚少商的剑刃已经随着他的剑身滑到了他的颈边。
唐非鱼见状略一愣,朱大块儿挥锤直砸向他罩门,他不由连忙向后一翻躲开了这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