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飞蓬,他所关注着的,也绝无做工用料这一项。
这是不可作以比较,最是无所谓之事。
早些时候可能还多些兴致的飞蓬摆弄着点了灯芯,将花灯放下水面,轻推着就送入了河流。
这处的水势算是缓和,一盏入水先是摇晃了下,后便稳住。轻飘飘地同水而去,融入进一片浩浩荡荡地‘飞舞流萤’里,至此再难分辨彼此。
重楼将他的那盏推来,飞蓬随手接来点过再放。花灯飘远,被这番举动惊呆的路人方堪是回神,难耐好奇的上前搭话,是问曾听人言此灯需得自放,不可假借他人之手。
飞蓬稍一回想,倒也有着这般印象,便加以了肯定。
路人还欲再问,就眨眼间失去了眼前两人的身影。四顾不得,便反吓出了一身冷汗。
天布繁星作银河,地淌流萤满江河。
恰似,流光路引上九霄。
飞蓬已收了目视着前方的目光,也敛了眸。他指间尚有曾触及流水的沁凉,心却因着重楼的注视而像在隐隐发烫,不为人知又确确实实。
这曾令飞蓬感到迷惘,又出于直觉的从不与人言及。而今他明了,暗自拢了指尖,却仍绝口不提。
开口也只道是:“我想见她一面。”
重楼倚着树,是自说开后就一直未移转过的看着飞蓬,明目张胆的像要将过往曾经的亏损通通填补。
虽未有炽热到像要啃食殆尽,也无露骨连绵的含情脉脉。但就存在感和专注度而言,换个人怕是能被他看得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这便也叫飞蓬听到那一声轻应时,只得深思於往日根本就是多余的、现今却似乎需要去想的他到底是在听见前提下还是本能干扰下,才发出的这一声应答。
重楼自然是听到了的,因他慨叹:“在最初,你未追责。到这里,你未深究。但最终,你果还会来找我讨要回你应知的一切。”
飞蓬回眸看他,眉梢半敛藏的就掠上了点似笑非笑:“你若装个像样,我不准就肯陪你戏一场,不问前因与后果。”
“但才亮相,就索性半点不遮拦的耍起了无赖来,更延续至今。这说来不是你有意为之,我也不信。这话,就罢了吧。”
搁如今,两者关系正微妙的现下,飞蓬这话可像是在闹脾气。
而以重楼之心,似也当以如此遐思。
可实际上,重楼单凭经年累月的专注,在沦陷之前便已认清。
看似像,这却与那未有半分干系,至多不过有点不自觉的闹情绪。
重楼有些想笑,便也就在飞蓬带着点微妙不满的注视下勾唇笑起,大方承认道:“何须掩饰!反正做不得精妙,又何惧叫你一眼看穿!”
“你该比我更是清楚。若非你有意探知在先,纵然那物确在我手,你一意舍却此间,我亦无可奈何。”
“反之你若留下,接下自是各凭本事!”
飞蓬看着重楼是显见得色的赤眸,差些欲要拔剑。
他可不知是这么个怎么看都是自己吃亏的较量法!而且无论怎么看,对方都还有着严重抢跑嫌疑!
不过虽这般想着,飞蓬下意识的,却也未有否认了重楼这说法。
多少兵不厌诈,并非仅限战场。他如何不深知个中,但时下却又是有些不同的。
哪里不同?
未下决断的飞蓬仍是避讳着,未愿深究。
只知道诱使不满浮现,又未曾被允许深究的缘由也仅上浮了一瞬便又沉下,只留下有些许郁气盘踞心头。尔后,理智覆盖。告知,一切如重楼所言。
今次与以往的每一次交锋,其实也无甚差别。
飞蓬甚至未接这个茬,而回思着顺起了此事的来龙去脉来:“当初我得知你发狂后,却未见你来寻我,就知出了事。也就独不知,此为意外,还是你刻意为之。”
“直到去了山谷,察觉到飞禽走兽奔走一空...”
话音到这一顿,他向着重楼扬了下眉,才又续是:“且不提你发狂的时候可还能有意识的控制气势,仅是我可不知你何时也有顾念这些於你而言的繁枝末节时,就够可疑的了。”
话到这,脉络已然清晰。
“在此界,除我以外,若说还有什么能引起你注意。我想除却那个我们所需要的‘界点’,也没有其他。但我又加以否决,因便你我也无法从这‘天时地利’中立即占夺优势、”
“‘它’虽不是心脏,可又哪个界面的‘天道’会轻忽於此。”
“可后来,我便知道,入了误区。”
“因物虽死,她却是活着的。”
飞蓬没有对重楼在察感到另一个来自神界的气息后,就果断抛下了他的行为作出评价。
因换位思考,飞蓬觉得,视情况他说不定会比重楼过分。况且就根本而言,也未有何好说的。他们从始至终,都神魔有别。
“毫无疑问,那被放走的飞禽走兽,绝不是什么机缘巧合!”
“而能一定程度上能使唤得了你的筹码,那一定是个很特殊的交换条件。我当时想不出,后来久不见你提及,才想起这么一个可能性——”
“如若作为此界的相关人,冒着巨大风险替你保管那样‘界点’,那确然是有要求点什么的资格。”
“就算非为最坏情况,而今的我亦可断言:毕竟就你所能选择的方式来看,那可是招搞不好会就此彷徨直到执念亦泯的险棋!”
“而於你我而言最麻烦的‘界点变更’就此解决后,‘界点’已能被任意取用。若是只是为了达成拖延目的,令我暂且留下——”
“即便不大甘心,我也不得不说这是最为粗暴又有效的方法。此界确然没有任何地方,比你构造的空间还要来得安全可靠...即便是我明知道,也绝无法於此界进行什么有效的反击。”
“结果便是若非放弃这次,便是指望於你。”
“而若后者,摆在我眼前的选择也就只剩下了静观其变,押后再断。”
话音再次停住,这次有些长,明摆出了飞蓬有些不愿再说下去的态度。但重楼却不放他,是从聆听的位置上走下后,轻快的接过了话茬。
“但还未知悉我目的,自负的你便绝不会轻易择取前者!”
“最可能是按耐下来,且看我是要做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出来...”
“而若我当真是要这么做,很难瞒过你不提,甚至可能会被你寻到机会后反将一局。无论如何,总也要比你匆匆回去要好!”
“这考量从大层面而言,没有任何误判。却可惜,我的目的并无过多琐碎缠身!”
“但这仅想留下你的意图并未掩饰,反叫你越发感到疑惑了吧?”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重楼自然是好好的利用了这点,将返期是一推再推。
飞蓬也因着思量过甚以致一时自缚,导致始终默许。
☆、18
不可思议般的顺利。
时至今日,世事皆如重楼所期般发展,这为他刻意的浮梦一场将迎来最终。
重楼才姗姗来迟的感到了一阵微醺,好似那些年与神换饮下的神界佳酿终于自骨髓深处掘出了冷香,发散出令魔也不禁昏沉的滋味。
在溶解深处一切为这恋情所起的举棋不定之时,也於微醺念起过往曾经中最初的那一刹心头微动,及尔后漫长的注视守望着的、与那个女人如出一辙般的天真念想。
——总以为来日方长,时间还多。
——却忘考虑对方是否也甘愿如此,日复一日,漫无止境。
但他总是要比旁人更有运势,不算太晚,还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於神魔而言,时间确然算不得什么。
——可若飞蓬已不愿呢?
在之后接触中逐渐意识到神将所持有的神性是多么冷酷的重楼,扪心自问的同时得出了答案。
——并没有这么多留恋的这家伙(神祗),自是会狠下心肠!
虽几乎不会抛弃谁,不会背弃谁,飞蓬却会离开。
那不曾源于他看似理应的需求,因他不曾依赖神界过活。哪怕是如此在乎着那个地方,到了不在意被索求至榨干骨髓,即便被遗忘也无妨。可是...
曾被重楼判断着,不知是奉献欲过剩还是过分淡泊的糟糕个性,并非主因。
对于这,留给经由增多的接触,而否认了曾经判断的重楼的只有一知半解。
可仅是窥见的一星半点,却已足以令他恼火万分。
因他无意窥见的是,神祗不见任何道理和缘由,但确然逐渐消弭的求生欲。
这一最好(最糟)的凭证!
本就并非惯于守成的重楼在意识到这点后,立即做出了与以往大相径庭的决定。
在所有假想皆被推翻后,他自然是不打算无动于衷着冷眼旁观。这种结局,不在他准许之内!
于是为这措手不及的恋情而曾抑下的欲求,由此苏醒,带来一片掺杂着疯狂沙粒的念头。
早被魔界侵透的本质里,掠夺的欲望从未褪去,即便深埋也如蛰伏。惟寻一个时机,便会倾巢而出!就好似此刻,又见天日。
可便是不提重楼本非泛泛之辈。
就是最初确为不曾在乎世俗规则的他亦有诱惑又如何?
当所求本就极致,冷静下来,谁又能看上这些多有瑕疵、不可深思之念。
他挑挑拣拣,仔细衡量着其中飞蓬会持有的态度,揣摩猜测着寻觅时机。最后小心又果决的执行,将一切委以时间和过往的累积。
正如此般的,这看似简陋却极尽了心力的赌局。
已怕是重楼终身难觅、最为得意,也最为绝然不悔的一场豪赌!
重楼忽是轻啧了声,比起通常性的嗤之以鼻,这次更近乎於仅是单纯的表达着疑虑的情绪。
他沉默了下,才续道:“...我不曾料到过,可将你挽留如此之久。这已超过你以往为己划下的底线了吧?”
这不是探究的语气,却也的确包含疑问。
飞蓬姿态仍也沉静,似置若罔闻。
但这夜的波光潋滟了灯火的明灭,投注到飞蓬一如湖泊般诚恳倒映所见身影,又向来将这些推诸水面的深眸。令光影交错的瞬间,叫重楼於那眸中窥见了一尾游走即无的惊鸿浮影。
那是与被蓦然说中的错愕或默然无干,极为了然及坦荡的神情。
虽正和了他性情的,罕有放入眼底之事,更少主动言及所思的一贯作风。但也同时,毫不避讳的承认了知情,却仍不言不语着保持了沉默的可憎姿态。
重楼微眯起眼,近乎本能的便欲说些大意为:不知此处哪里好,竟以至于能叫素来干脆的你也流连忘返之类,实实在在却也像是不知在向谁酸里酸气的语句。
但大概也是觉得这有些幼稚了,他轻呵了声,到底是道:“承认如何?你於勘破后,仍愿耗费如此之久的主因并非仅是为了‘界点’罢?”
“就算也有待此地生出几分多余好感,但若非有所挂念...”
重楼咬着这字,强撑着最后一点冷硬的面容也终是再克制不住的软化下来。
他藏于笃定眸光下的情意流露,叫飞蓬心下微乱,续语落下更似如乘胜追击的绵长。
“这一切的不同寻常,你本可袖手。”
“至归去,你我各有立场及职责,更无需为此所扰,岂非是於你再好不过!”
“如此迁就,你也无非是,为我。”
本无他意的缘由被点破,飞蓬於仓促间敛下神色。
不知是否被变化的心思影响,他这会儿听来,便似自极早时起自己待他便也未曾一般。
勾勒出微妙的泛着甜意、又全然出自於倾向而起的宿命感。
但在隐约有点体会到了为何总有人喜以命运来肯定偏爱时,飞蓬更明确感到这样下去的不妙。他匆道:“可我若知会至如此,当时便绝不会予你机会!”
“重楼,你明知...”
“我一非女子,二为神族,三更立足六界无人轻。”
“但仅你而今话语如石掷下,扬起便足滔天巨浪!人言可轻,却风波难平。”
重楼微阖了眸,有些失望,却仍是静道:“飞蓬,神界太久的平静已叫你忘却其下从未更改过的暗潮涌动了吗?离上次的神魔大战早是已过数载!”
“非但魔界刀尖渴血,神界那群自诩有能之辈近来怕也将你催得狠了吧?”
“如此时候,战因是由何而起,谁会在乎?左右是风雨欲来,总要杀个痛快,一泄宿怨!”
飞蓬闻言是笑了笑,便有附和着轻点头,却也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因为没道理身为魔尊的重楼所知的一切,他这个执掌着神界重兵,确为开战之重的神将便半点不知了。这是无论如何都难绕过他去的事。
但便被言中,此前也已遭旁敲侧击不下数次,飞蓬却也并非无话可说。
“我知此事不可避,可若无必要,我亦无意推动。”
“争斗本质为何,你我皆知,非需则欲。但似如斯规模的争端若起,一场杀戮倾轧但凡开头,便必接踵而至到难以回转。适时同仇敌忾才为真,许些追究不得的事,是无人会理...”
“但缘由或可同尘,沙场上的每笔勾划——纵然神族常道天命,又何尝不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生死局!就是不入轮回的魔,谁又知道千万年后,醒来的又是谁?”
“谁人不是修得一世不易。”
“我虽无责加护,但就姑且令这事缓段时日还是做得到的。”
飞蓬说着这话时,神情虽有些淡漠,眼神却是极沉着。
他无疑有着这样的执行力,素来欠缺也惟只一个目标,一份动力。而今,却也已然补上。
重楼才起的点失望霎时烟消云散,半是释然半起欣然。
早知神将难搞,他自然也不会指望可轻易蛊惑影响了对方。不过情绪一贯不由人,被接连拒绝的郁气总是有的,但这会儿也已冷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