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外头众人也不出声。
章桁眉头微微一蹙,他觉得贾赦有些奇怪。
贾赦的表情不像是困惑不解,更像是犹豫。
他在犹豫什么?
衍圣公也瞧出了贾赦的不对劲来。
一盏茶时间转瞬即逝。
众人看着贾赦,满眼兴奋,他们在等,等贾赦输了这一局。
这样, 即使他们道歉, 也不会太丢脸。
贾赦在犹豫。
是人前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还是要……
“贾兄,时间可不多了。”刘子华眼里带着几分得意。
贾赦向公堂外诸人看去, 他看到了众人脸上的幸灾乐祸,看到了他们眼里的嘲笑讥讽,他的视线在章桁身上顿了下。
二人四目相对。
章桁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已经猜到了贾赦在犹豫什么, 或许也没有。
但他没有去插手贾赦的决定。
这是他对贾赦的信任。
时间就要结束了。
衍圣公心里惋惜。
刘子华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神色。
“学生有下联了——一马失足污泥中, 老畜生怎能出蹄(题)。”贾赦微笑着, 一字字说道,这下联非但是送给刘子华的,更是送给那幕后动手脚的。
畜生就是畜生!
“哗——”公堂内外顿时哗然。
贾赦这下联对得实在太毒了,但又叫人不得不赞叹一声好!
刘子华辱他是猴子,贾赦就回敬他是马,刘子华羞他不能对句,他就回怎能出题!
衍圣公不禁失笑。
果然是年轻人,不过,他欣赏!
要是贾赦刚才真为了这些人而不答出下联,衍圣公对他的观感倒要打上几个折扣了。
这些读书人,能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事闹出这么一个烂摊子出来。
日后,即便一时走运飞黄腾达,迟早也会惹出乱子。
为了这些人,委屈自己,不值当。
刘子华脸色惨白,脚一软,却是摊在地上。
衍圣公捻着胡须,环顾了下众人,蔡恒安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早知道贾赦真有本事,他刚才就不该答应贾赦的话,现在可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衍圣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堂内外的学子们说道。
众人面色一白,当着衍圣公的面给贾赦道歉,这实在、实在……
贾赦看到众人的脸色,他笑了。
笑得格外气人。
众人看得咬牙切齿,这时候,贾赦开口了。
“诸位与我都是读书人……”
众人眼睛顿时一亮。
难不成贾赦不用他们道歉了?
“但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贾赦笑着说出后半句话,险些把人气得背过气去。
“你!”有人愤怒地看着贾赦。
“我怎么了?”贾赦依旧带着笑意,但那笑落在人眼里,却叫人从心里有些发寒,“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空口无凭诬陷他人了?”
“什么诬陷,不过是误会罢了。”有人强词夺理、义愤填膺地说道。
“是啊,我们不过只是误会罢了。”旁人纷纷点头道。
“误会?”贾赦重复了下这句话,脸色随即一变,拂袖冷笑,“什么是误会!污人清白是误会?意图夺人功名是误会?逼我堂前自辩是误会?这误会可真是要人命!”
连环三问,问得众人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这三问问得他们百口莫辩。
他们也无力辩驳,只因为贾赦所说的无一字不是真的。
当冲动褪去,理智恢复,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所做的事情是多么愚蠢,只不过是怀疑,甚至连证据都没有,就被挑唆着认定贾赦是舞弊。
眼下是没有闹到陛下面前去,若是闹到朝堂上,那可不是小事。
众人心里大惊,后背几乎都湿透了。
许久的沉默。
贾赦双手背在身后,冷视着众人。
芝兰玉树,灼灼其华,风姿已现。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解元郎。”衍圣公叹道。
公堂内外的秀才们更加羞愧了,连衍圣公都默认了贾赦的才华,他们这些人更加无地自容了。
“我等给贾兄致歉,请贾兄原谅则个。”众人低下头,羞愧不已地道歉。
贾赦扫了众人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对衍圣公道:“今日多谢老先生替我讨回公道,改日必定登门道谢。”
“不必。”衍圣公笑着摇头,“老夫也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罢了。眼下事情已经清楚了,老夫也不久留了,只盼尔等日后勤勉学习,莫要再闹出今日的事来。”
“是!”众人越发羞愧。
衍圣公走后。
蔡恒安愣住了,现在怎么办?
徐尚书可是要褫夺贾赦的功名,但是现在那些秀才们都道歉承认他们错了,还能告贾赦吗?
“大人,学生要走了。”贾赦在蔡恒安跟前一拱手,淡淡地道。
“啊……好,走吧。”蔡恒安摆摆手,罢了,罢了,这是个硬茬子,硬要出手,自己就得掉一层皮,至于徐尚书,他们两家的恩怨,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吧。
出了公堂。
贾赦神清气爽,整个人心情明媚,就连看到章桁的马车时,都觉得那马车比以前好看多了。
说来也怪,章桁这人容貌极其风流俊美,偏偏这马车却是平凡得很,一点儿也不打眼。
“上车吧,解元郎。”章桁掀开车帘,笑道。
贾赦摸了下鼻子,心里暗道,他和这章大人也不知什么缘分,每次他倒霉的时候,总能遇见他。
贾赦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这马车外头看着不怎样,里头却是实打实的舒服,座上铺着软垫,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清水中带着淡淡的竹香,让人有种置身于幽幽竹林中的错觉。
“大人的茶艺真叫学生念念不忘。”贾赦喝了一口茶后,赞道。
章桁斜着看了他一眼,口是心非,真要念念不忘,他那章府大门天天敞开着,也没见他打门前走过一朝,衍圣公那评论的确对,这解元郎的确是伶牙俐齿,而且,不但伶牙俐齿,还心口不一!
“大人怎么这么看我?”贾赦被章桁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别是脸上有脏东西吧。
“没什么。”章桁喝着茶,岔开了话题,“我倒是有一事想要问你,不知你可否替我解惑?”
“大人直问便是。”贾赦难得心情好,便直接答应了下来。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说动衍圣公的?”章桁将茶杯搁在茶盘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搭着茶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美感。
贾赦顿了下,抬起眼皮看向章桁。
章桁这问题问得可真是巧妙,既不会过于冒犯,又在表态他们的同一阵营。
“怎么?不能回答吗?”章桁笑了。
他笑得清浅、平静,反倒叫贾赦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他对章桁本不该那么有戒心的,只是章桁地位太高,对他的态度反而那么的平和,这才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抗拒和章桁接触的原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现在看来,是他想太多了。
“没有不能说的。”贾赦浅笑着说道,“只不过是告知了衍圣公此次来于他是百利而无一害罢了。”
“是吗?”章桁起了好奇心了,衍圣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人物,能说服他来,连他也好奇到底是怎么说的。
“是的。”贾赦直视着章桁,他低声道:“衍圣公虽然是孔圣人的后代,但是其心思颇大,更一向颇为不满本朝对衍圣公的待遇,此次进京,他乃是待价而沽,想来一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只是可惜七皇子,衍圣公看不上,太子殿下,衍圣公又接触不到。若再不做出点儿名声来,衍圣公即便是族长,也难以面对族人,故而学生就给他提了个建议。”
章桁的眸子底下泛起涟漪,他垂下眼眸,那涟漪便也渐渐消去。
然而,心里却掀起了波涛巨浪。
贾赦说错了吗?
不,没有,恰恰相反,他说的太对了!
对到远远超过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政治敏锐。
章桁自问,即便是他在贾赦的这个年纪,都未必能把一个人的心思算计得这么清楚。
尤其是算计一个地位如衍圣公这般高的人。
他此时心里万分庆幸。
贾恩侯是他天然的盟友,而不是敌人。
贾赦毫无察觉章桁的异样,他接着说道:“学生给衍圣公剖析了下利害,他亲自到公堂来,非但不会辱没衍圣公的地位,而且还能让人觉得他平易近人,在世人的心中留下好印象。而且,我还跟他保证,我愿赌服输!”
章桁点头,他喝了口茶,来遮掩住自己惊艳的神色。
不得不说,即使他在衍圣公这个位置,就算明知道别人算计了他,也绝不会因为这个计谋而生气。
因为,这个计谋对他来说,就如贾赦所言——百利而无一害。
“很好。”章桁沉默了许久后,轻轻说道。
“什么?”贾赦没听清楚章桁的话,下意识地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了章桁的视线。
章桁的容貌中以双眸最为出挑,若不是他素来不解风情,对那些男男女女的心思全然不放在心上,章府的门槛怕是早就被人磨平了。
贾赦耳根一红,忙低下头。
章桁并无察觉到贾赦的异样,他笑着给贾赦斟茶,“我夸你很好呢,你可高兴?”
“……高兴。”贾赦在章桁的视线下不得不说实话。
贾赦在心里默默记下一个教训——不可直视章大人,因其容貌委实太过俊美。
第60章
“那我就送你到这了, 改日要喝茶到我府上来找我吧, 想来你应该知道我府上怎么走。”章桁调侃地说道。
“……好。”贾赦道。
贾赦目送着马车走远,才转过身, 往荣国府内走去。
林文、林武二人早就在大门口候着, 见到他平安无事归来, 都松了口气,露出喜色迎了上来。
荣庆堂内。
贾代善微合着眼睛, 半睁半闭。
贾政也估摸不出他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贾政心里暗暗嘀咕,这老大去了这么大半天了,都没回来,怕是真出事了吧。
他正这样想道,就见到贾赦远远走来。
贾代善睁开了眼睛,沉着声道:“回来了。”
“是。”贾赦道。
贾政心中暗自冷笑, 这老大板着一张脸回来那又如何, 功名没了就是没了, 日后说不定还不能够下场考试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窃喜不已。
“大哥,结果怎么样了?”贾政心里虽然幸灾乐祸, 面上因为贾代善在这里,要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来,故而也露出一副关切的模样。
贾代善搭在扶手的手指稍稍一紧,眼神看似沉稳, 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些许紧张和担忧。
贾赦抬眼瞥了眼幸灾乐祸、恨不得能落井下石的贾政, 心神一动, 眉眼间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他的眼睛微微向下垂,不动声色之间流露出些许的沮丧。
贾政心里窃喜,果然,老大这回倒大霉了!
他此时心里乐得不行,却还是故意虚伪地安慰道:“大哥,您也别难过,只是往后这等事,咱们还是少做为好,咱们这样的人家,荣华富贵总是少不了你的。”
他虽然极力克制,但是话语中还是少不了带出些许嘲讽来。
贾代善怒道:“住口!”
贾政委屈地闭上了嘴巴,他心里暗自想到:老大就是舞弊了,被人夺了功名!有什么不能说的!也就是老爷太偏心他!
哼!但是再偏心又如何,功名没了就是没了。
老大以后就是一个废人了!
文不成武不就!
空有荣国府嫡长子位置又如何?日后又是妥妥的一个纨绔子弟。
他这样想着,心里顿时觉得好受多了。
毕竟,不管贾代善愿不愿意,荣国公世子之位迟早会是他的。
到时候,他和老大的距离可就越来越大。
“二弟怎么说这样的话?”贾赦故作诧异地看向贾政。
贾政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贾赦摇了摇头,“我知道二弟向来不喜欢我这个兄长,但是何必如此看人呢?都是自家兄弟,何以你不能盼着我好?”
“不、不是你……”贾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贾赦打断了。
“衍圣公证明了我的清白。”贾赦嘴角含笑地说道。
他说完这句话,笑着对贾代善拱了拱手,“而且,老先生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儿子好一番夸奖。”
贾代善眼里的怒气被喜悦代替。
他喜得眉梢眼角都漾出了笑意,摸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儿子怎敢欺瞒老爷?”贾赦说到这里,还故意顿了顿,朝贾政看去。
贾政哪里还不明白,方才自己看到的神色是贾赦故意流露出来的,贾赦是故意挖了个坑给他跳,但是偏偏他就跳了!
他心腔中怒火激涌,又羞又怒,除此之外,还有遮掩不住的嫉妒。
“不仅如此,那些读书人还都向儿子道了歉。”贾赦气死人不偿命地笑着说道。
贾政攥紧了拳头,脸色难看的叫人心惊。
偏偏贾赦不见好就收,反而一而再地火上浇油,他笑眯眯地说道:“想必经此一事,京城中就算有质疑儿子的,也说不出指摘的话来了。”
贾代善赞许地点头。
可不是嘛,原先几乎所有的人都质疑贾赦是否有真本事,但是,今日,他在公堂之上,当着衍圣公、当着诸多学生,力证了自己的本事,往后谁还敢再质疑贾赦的功名来之不当。
事实也如贾代善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