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道场的东西早已备下,他说这两天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我将时间订在了明天。
晚上给宋墨读完床头故事,他睡着后我回了房,过了半小时也打算要睡,宋柏劳从外面推门进来。
严格说来这是我和他的房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还是瞬间紧张起来,手脚都有些不协调。
他走到床边停下,可能看出我紧张,边解扣子边道:“你的情况需要人晚上看着,你放心,我没禽兽到这时候还对你做什么。”语气带着些许气恼。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胡乱点了点头,背对着他躺进被子里。
耳边一阵衣服窸窣声后,没多久浴室又响起水声。
之前明明都困了,结果被宋柏劳一刺激竟然又精神起来。
我盯着眼前昏暗的房间陈设,怎么也无法再次凝聚睡意。
二十分钟后,浴室门再次打开,宋柏劳回到卧室。
床铺微微塌陷,不一会儿,灯完全暗下。
黑暗驱散了焦虑,屏蔽了紧张,我慢慢也开始升起睡意。
“对了,明天我要去次清风观。”突然想到这事应该和宋柏劳说下,我忍着困意又睁开了眼。
身后被子动了动,黑暗中传来宋柏劳的声音:“是……要做道场了吗?”
“嗯。”
静了静,他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鉴于他此前行为,我其实心里有些抵触,不想让他去,可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再者觉得他可能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去,便只好应下来。
第二日,按着约定时间,我与宋柏劳一同上山。
上次走这条路时我被向平偷偷尾随,九死一生,时隔一个月还有些心有余悸,宋柏劳走后面,我总忍不住回头看。
看得多了,他拧眉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连忙回过头:“……没有。”
一进清风观那道破旧的大门,就见平时冷清的前院挂上了不少明黄的幡旗,维景道人头戴道帽,穿一件黄色法衣,已经等在那里。
“你来啦。”他手里拿着木头做的宝剑,一见我眉心忽地蹙紧了,“小友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气色感觉比上次见你更差了。”
他算命不一定真算的准,看人脸色倒是很准。
“我怀孕了。”我朝他笑笑,没提c20的事。
维景道人一惊:“真怀了?我还以为我诊错了……”
他目光触到一旁宋柏劳,似乎错愕于他的到来,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宋柏劳先叫了他一声“叔公”。
“不许叫叔公,叫我道长!”维景道人纠正他。
“道长。”
宋柏劳对他不似对骆青禾他们那样冷硬,倒有些对待长辈的样子,对方不让叫叔公,他便垂着眼乖乖改口。
“那个……”维景道人清了清嗓子,将我扯到一边,隐晦问我,“他在场不要紧吗?”
我看了眼院子里对着三清殿的供桌,摇摇头道:“不要紧,孩子是他的。”
这下轮到维景道人傻眼,失声道:“七年前的孩子也是他的?”
他声音太大,不等我回答,不远处的宋柏劳开口道:“是我的。”
维景道人怀抱木剑,看看我又看看宋柏劳,伸出手指颇为无奈地点了点我们俩:“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我摸了摸鼻尖,没吱声。
他招呼我们站到供桌旁,解释了下关于道场的全部步骤。
“一共五个部分,每部分十分钟,中场休息十分钟,一共一小时。”他点燃三柱香插进身前香炉,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木剑,用剑尖按了下地上一台黑色收音机,下一秒磁带滚动,从喇叭里响起标志性的,含有唢呐锣铃以及诵经声的道教音乐。
“迎灵!”大喝一声,维景道人舞起木剑,口中跟着念诵经文。
宋柏劳安静站在我身旁,看了会儿忽然问:“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未出世的孩子有没有“灵魂”,做这些也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我希望有。”追随着维景道人场中的身影,我说。
之后宋柏劳没再说话,十分钟后,维景道人停下诵经,将木剑置于桌面,执起边上的华幡,再次大喝:“沐浴!”
他在一只装满水的铜盆上摇晃幡旗,嘴唇快速嚅动着,接着一把掀开了供桌上之前一直用红布盖住的事物。
花盆摆在桌上,泥土蓬松干燥,幡旗在它和铜盆两者之间来回移动。我正被这突如其来的环节惊得怔愣当场,身旁宋柏劳朝供桌方向迈了一步。
我一下看向他。
“那盆花……”他反复呢喃着三个字,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惶恐。
他到最后也没说出口那盆花怎么了,仿佛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割着他的嗓子,让他光是吐出前三个字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怪不得你那么宝贝它,怪不得你会那么生气……”
他转过身,脸色就这么会儿功夫便苍白若纸,没有一丝血色,比我还像一个病重的人。
“宁郁,我……”
我心头微颤,看了眼维景道人那头,小声道:“有什么等做完法事再说。”
他怔怔点头,重新安静下来,一直到法事做完都没再出声,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偏移,全程落在那盆土上。
看到他这样,知道他并非不在乎,也会觉得“痛”,照理我该感到爽快,可我却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感到快乐,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建立快乐。
整场法事做完,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小时。
维景道人深吸一口气,执剑于眼前,左手并起二指从上至下抹过剑身,收尾呼应,将剑收到身后。
他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好了,超度完毕。”
我上前谢过他,之后从供桌上将花盆抱进怀里。
“他已经走了,现在去了仙域,应该很快就能投胎投个好人家。”维景道人拍拍花盆道,“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养身子,开始新生活吧。”
新生活啊……
“是。”
我再次谢过他,与他告辞。
抱着花盆沿着山路而下,宋柏劳一直跟在我身后,静默无声,简直要让我忘了他的存在。
维景山上有几处观景护栏,脚下是万丈悬崖,远处是城市高楼。我们回程正好便会经过其中一处。
今天有些风,树林里不觉得,到了悬崖边就显得大了。
维景道人将爱人和孩子的骨灰撒在了山里,从此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身在天地间,便像是与他们仍在一起。
我深以为然。人类的归宿到最后总会尘归尘土归土,化为养分滋养大地,何不从一开始便看开一些?
我捧起花盆,将里面的土随风倾倒。
风卷着土,落到山间,吹向远方。
“不要!”
宋柏劳从身后冲过来,撞掉了我手里的花盆,风大塑料轻,很快它便顺着山势滚落不见。
宋柏劳整个上半身探出护栏外,茫然地在风中抓握了一把,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我死后,麻烦将我的骨灰洒进海里,不用给我买墓了。”要是死后真有灵魂,说不准我还能顺着河海环游世界。
他浑身一震,蓦然回首,瞪着我的双眼微微发红。
我以为他要吼我,他却笑了。
“你还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啊。”
第五十六章
【我要是心肠硬一些,就能少很多烦恼。】
宋柏劳在悬崖边站了许久,久到阳光一点点变作金红,我的小腿都有些酸胀了,他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走吧。”他有些疲惫地迈开脚步,往别墅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没有再交谈。虽然他没有太多表现,但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
我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留而生气,他责怪我,多是因为我一声不吭就倒光了花盆里的土吧。
夕阳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我每迈出一步,便正好能踩在他的影子上。
这种和影子的游戏,我读书时经常玩。无须交流,无须回应,我一个人就能玩一天。有时候宋柏劳睡着了,我就偷偷和他的影子玩。
他的影子可比他乖多了,随便我碰,永远不会生气。
回到大宅,李旬正好来拿文件,宋柏劳领着她去了书房。
“宋总,吴律师想和您进行一次视频通话,关于和阮家的官司……”李旬边走边说着工作上的事,不浪费一点时间,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可能要商量的事太多,直到晚餐也没见人下来。
面对一桌子的菜,我没什么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停下了。抬头一看宋墨面前桌上都是饭粒,吃得都快哭了,握着勺子的手还在一个劲儿抖。
他这两天刚拆了手上的石膏,正在做复健,理疗师说小孩子怕疼,可能会下意识不去用伤手抓东西,要我们督促他,尽量两只手都用。
然而宋墨却是个不一般的小朋友,自从理疗师和他说只有多锻炼才能更快恢复,他吃饭便都用受过伤的那只手吃,哪怕抖得再厉害也不要人喂。很自然便让我想到了当初宋柏劳受鞭伤时的模样。以前觉得他只有外貌上与宋柏劳相似,现在忽然就有些感慨,父子到底是父子,宋柏劳在某些方面肖似骆青禾,宋墨也不可能完全脱离宋柏劳的影响。
这就是“父母”,他们成为你最初的老师,教导你对世界的态度,决定你的三观,影响你的性格。
“墨墨,你的手都在抖,不要再用这只手了。”我抽离宋墨手里的勺子,想让他换另一只手。
宋墨无辜地看着我:“可是……医生伯伯说要多锻炼才能好更快。”
“医生伯伯是让你循序渐进,一天一天慢慢来,不是让你一下子什么都用受伤的手做。”我轻叹一声,“你这样会适得其反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听话地用另一只手接过勺子:“那我改,妈妈你不要不开心,妹妹也会不开心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认定我怀的一定是个“妹妹”了。
我好笑地揉揉他的脑袋:“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怕你伤到自己。”
吃完饭我又陪宋墨玩了会儿飞行棋,还看了两集动画片,九嫂可能怕我累着,早早就要哄宋墨睡觉。
宋墨不舍地牵着我的衣角,大眼睛从下往上怯生生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主动说会给他读睡前故事,承诺直到他睡着后再走。
他一下子笑起来,撒着娇道:“妈妈最好了!”
他脚上还有石膏,短时间内没法自己行走,我想抱他回房间,九嫂见了连忙拦住了。
“我来我来,您现在这身子可大意不得。”说着她抱起宋墨就朝卧室走去。
望着她矫健的身影,我心里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是把我当做行走的瓷娃娃了啊,我活这么大,还没受过这待遇。
同宋墨一道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取过床头的故事书,翻到夹着书签绳的那页,缓声开口:“人要显得聪明,有时候就要说些谎话……”
《小王子》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宋墨却情有独钟。用他的话说,这是宋柏劳在他“小时候”给他读的第一本故事书,他一直记着呢。
说起来,没和宋柏劳结婚前他就是我的小粉丝了,还收藏了我在直播时读《小王子》的视频。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到底怎么阴差阳错点进我的直播间的?之后也没再看他关注别人的直播,简直像是下载琥珀只为我一样。
“墨墨,你是怎么会看我直播的?”
宋墨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睁着眼迷迷糊糊道:“就是放在那里……看到的。”
我寻思半天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无奈地放弃询问。
读了两页,宋墨彻底睡着了。我小心替他掖了掖被子,之后回了自己的卧室。
半夜猛然惊醒,窗外风卷龙腥,吹得林间枝叶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拦腰折去。我看了眼床头钟,已是凌晨两点,另一边床仍是空的,宋柏劳没有回来。
在床上躺着这些日子,我也做了很多功课,知道孕期反应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说来就来,就像现在……
胃部忽觉不适,几乎下一秒就涌上强烈的呕吐欲,我立马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吐了一通,都是苦水。
吐完我用清水漱了下口,揉了揉抽痛的胃,打算去楼下倒杯热水喝。
路过一楼图书室时,忽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我一下止住脚步,望着从门缝里透出的光,迟疑着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