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武帝成就的功业太让人仰望,他一时有点不敢亵渎。
另一方面,宣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盛灵渊特别擅长蛊惑人心,还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比如色胚晚期之类。总之,他一看见盛灵渊这个人,心里就总有什么东西,一直试图绕过理智,麻痹他的警惕。
盛灵渊再次封印阿洛津的时候,宣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不把尸体直接毁了,但居然没说出口,因为他总觉得这人在巫人塚里呕出的那捧血是一口肺腑,于心不忍。
回来这一路,盛灵渊也少见地没作妖,一直安安静静的,宣玑还以为因为自己替他遮掩了一回身份,他投桃报李,两人都能自觉尊重对方隐私,就此休战了!
呸!
有人性当不了人皇,都是“宁负天下,不叫天下负我”的货色。
盛灵渊的瞳孔被火光闪得微微收缩了些,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是近乎错愕的。
宣玑没注意——刚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响了,他被手机铃声分了一下神。
来电显示是肖征,宣玑抬手按了,把铁链一收,两条粗重的铁链缩回硬币,钻回他手心。
宣玑冷冷地对盛灵渊说:“行,你不打探出别人的底裤上有几根线头,就活不下去,是吧?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也干脆打开天窗,亮个明的——我在巫人塚里说过,要是我死了,赤渊火就会重新着起来,不是为了保命糊弄你。我们‘守火人’,守的不是什么‘白火’‘红火’凤凰火离火,‘火’指的就是赤渊火。”
盛灵渊神色极复杂地看向他,可惜他俩现在“蓝牙”断线了,宣玑听不见他在想什么。
“我生于赤渊,一出生就是族长,因为我们这一族,一直都是上一任死了,下一任才出生——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都不想辅导小孩写作业吧,所以干脆临死的时候用命传承,反正都得死一次,又省事又不用废话。”
“我们天赋的使命就是守住赤渊,不能让已经灭了三千多年的赤渊火再着起来,必要的时候还得以身殉道。赤渊下面封着两次平渊之战的怨气,这你知道,从三千年前至今,每次有大天灾、战火、兵祸,赤渊都会产生共鸣。我生于二战,前一任族长就是那时候用自己当祭品,平息差点呲火花的赤渊的。你要问我是个什么灵物变的,不好意思,不知道,可能我不是什么灵物,是怪胎吧。”
只有魔头能镇压群魔,天神只会作为牺牲,让它们分而食之。
谁要是抽到“天神”的角色,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殉道’这破差事,谁爱去谁去,我来不了,”宣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随意地冲了一下头发,然后他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围观,直接当着盛灵渊就把身上的“露背装”扒了下来,从旁边的纸袋里随便拎了一件卫衣套上,“不好意思,光荣传统传到我这一辈基因突变了,我这人不相信什么道,不喜欢负责,更不打算为什么‘牺牲’,出了事,我只能尽我努力让赤渊消停点,实在管不了,那就爱咋咋地——我这么坦白行吗?您放心了吗?咱俩到目前为止,没什么立场冲突,是吧?”
盛灵渊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宣玑只觉得那张温柔又多情的脸纯属画皮,再怎么赏心悦目,一联想起下面盖着的人渣本质,他也懒得欣赏了。
他顺手揣走了自己的钱包手机,又拎走了快餐袋——反正人家陛下也看不上垃圾食品——撕开房间门走了:“拜拜了您。”
伟大跟卑鄙并不冲突。
功照千秋,照不亮陛下千秋万岁的黑心。
有些人鳏寡孤独是命运的悲剧,有些人就纯属活该。像盛某这样的王八犊子,挂在历史书上就挺好,实在没必要下凡深交。
宣玑打算自己到楼下前台再开间房,才刚上了电梯,手机又响了,还是肖征。
宣玑怒气冲冲地接起来:“没完了吧?爹刚加完班,让我消停两秒你们能憋死吗?你局给我开多少加班……什么?”
宣玑一走,酒店房间就骤然空了下来,空气里还残留着焦味——方才的铁链在雪白的墙上留了一条灰。
盛灵渊呆立了好一会,伸手拂过那些一抹灰,灰尘就自动从墙面脱落下来,在他掌心落了寂寞的一把。
“他怎么会是……”
宣玑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变的,盛灵渊却在一瞥间,认出了那根刻着“封”字的骨——因为那字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握着那一把焦灰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史书上说,九州混战是平帝发动的,此人在后世编的故事里只扮演过两种角色,要么是青面獠牙的贪婪野心家,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
但其实一场战争能打到旷日持久、生灵涂炭,是不能归咎于一个凡人的。
三千年前,赤渊还不叫“赤渊”,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的栖息地。
神鸟朱雀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在妖族中地位尊崇,一方面也被人族奉为南方大地的守护神,世代有神庙供奉,位列四圣。
南明谷底有地火岩浆,温度极高,除了烈火鸟,人与妖都难以靠近,是条天堑。人族和妖族就被这条天堑分隔开,泾渭分明,本来是各过各的。
然而,天灾不理人愿。
九州混战的起源,应该是第一次平渊之战前,南明谷发生过的一次大地震。
据说那场地震把整个南明谷翻了个底朝天,北至人族京城,南至妖都,全都震感强烈。当年冬天,妖都的冰就比往年厚了两寸有余,到了次年,都已经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妖族境内的杨柳仍迟迟不绿。
妖王诚惶诚恐,亲自主持祭天,可惜,天不吃那套。
到了第三年,连南明谷的温度都降了下去,妖族境内的灵气不明原因地大量流失,妖族跟人不一样,不是往地里插根秧种点粮就能凑合活的,妖族——特别是一些比较高贵的族群,子嗣本来就困难,因为妖境气候大变、灵气流失,当年出生的小妖有四成多,生出来就是死胎。
正好南明谷降温,很多妖族当然就想要迁徙到人族的地盘讨生活。
然而人族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人虽然不用“灵气”,但是得吃饭。
气候突然大变,地里自然要闹饥荒。
大家衣食富足的时候,外来客是“有朋自远方来”,大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外来的自然就成了“不速之客”。而且人族和妖族差异巨大,又彼此隔离了成千上万年,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产生冲突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来,南明谷的神鸟朱雀就被两族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
朱雀一族的族长没办法,眼看双方三天两头打一场,有爆发大战的风险,只好“请”出了族中的离火,强行点燃了南明谷,把人族和妖族隔开。
可就在这时,平帝干了件很缺德的事,这也是后世常常把九州混战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的原因——他搞了一支由人族修士组成的“平乱军”,瞄准了那些偷渡过南明谷、又因为通道封闭暂时回不去的妖族,仗着自己地盘上人多势众,对这些妖族大肆屠杀围猎,并且放出话去,妖族踏入王图半步,必诛。
妖王被激怒,整个妖都都沸腾了,战意熊熊。
朱雀可能是香火吃太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神,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仍然想以一己之力,忤逆时代的大势,断然不肯让路。
妖王软硬兼施未果,认定了朱雀一族立场不明,于是假意服软参拜,设圈套灭了朱雀全族,史称“屠神之役”。
神明崩塌,正式开启了魍魉横行的乱世。
神鸟的血染红了南明谷,开启了第一次惨烈的平渊之战,十万人族妖族死在其中,包括平帝,从此南明谷更名“赤渊”。
人族的修士在赤渊旁边供奉了几千年的朱雀神庙里,使用了禁术。
那禁术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到底成没成,也没人知道。
当时有九道天雷落下,人族八十一个修士尸骨无存,神庙也在大火中分崩离析,只留下了一尊烧焦的朱雀神像。
神像在碰到朝阳的瞬间就化成了齑粉,而后,身怀离火、翻云覆雨的帝师丹离横空出世,个中关系,让人浮想联翩。
又二十一年,九州混战随着妖王陨落结束,但愤怒的赤渊仍在烧。
年轻的人皇平定四方后,终于用了五年,大权独揽,把掣肘的丹离连根拔起,斩首郊外。而他仍不甘心,转头就把剩下的意难平扣在了朱雀一族的头上,先是一道政令推平了境内所有朱雀神庙,然后又带人,扒了神鸟的祖坟,翻出赤渊火烧不化的骸骨若干,刻了三十六道封骨令,镇在赤渊之中。
那小妖就是……第三十六根朱雀骨。
盛灵渊怔立原地,他万万没想到,当年被他糟蹋过的朱雀骨居然有了神识,并在此后三千年,一直尽忠职守在赤渊……
还一直守护着他落在赤渊的尸骸。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战生的也是年下哈,毕竟老祖宗都是made by 陛下
第39章
盛灵渊愣了好一会, 猛地想起了什么, 暗叫一声“不好”, 转身追了出去。
可是充满现代化的豪华酒店,不少土生土长的当代路痴尚且五迷三道,岂是区区一个远古人能走明白的?
盛灵渊先被弯弯绕绕的走廊绕得眼花, 被迫听了一大圈墙角,好不容易摸进了电梯,复杂的楼层又给他看得一头雾水——这宾馆坐落在一个城市综合体上, 四层以下全叫“某某大厅”, 阿拉伯数字和英文他又不认识,只好依着直觉按了最底下的一层。
一般来说, 一个人要是心机太深,什么事都琢磨, 直觉通常不准。
盛灵渊先被一碰就亮的电梯按键吓了一跳,然后直接被拉到了漆黑一片的地下停车场里。
扑鼻的汽油味把陛下熏得头疼, 一时更茫然了,正好这时值班保安起夜,顺便例行巡视一圈, 老远看见有个人影, 就举起手电光来晃。
这可要了亲命了,保安这一晃,一眼晃见个披头散发的形象,半夜三更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身上还有血!
保安给吓得魂飞魄散, 还不等盛灵渊开口问路,他就怪叫一声,四肢在空中扑腾出了狗刨的姿势,一边嚎,一边鱼雷似的“游”走了。
盛灵渊:“……”
宣玑没去前台——酒店里信号不太好,肖征一通电话说得断断续续,他跑六楼的观景吸烟区去了。
此时,肖征正在灯火通明的巫人塚上。
山脊坍了一半,掩人耳目用的假树和假草几乎都已经被烧秃了,祭坛里涌上来的潭水流向低洼处,冲进被秘银狂轰滥炸出来的几处凹陷,积水临时形成了“湖”。
六个水系外勤分别站在三架直升机上,盘旋在巫人塚上方,同时“拉扯”起地面的水,潭水就像一整块布,被他们几个“拽”上了天。
地面上,外勤们分了几组,在“水帘”两侧地毯式搜索。
肖征应黄局命令,紧急把附近几个省市里能调的外勤都征召来了,一半去抓捕月德公的徒子徒孙们,剩下的都聚集在巫人塚,封锁了整个区域。
他们得尽快排查现场、处理危险的巫人族遗物,确保再有人来时,这里不会留下任何安全隐患,以及最重要的——找到那个被震到水下的青铜棺。
又是一个被阴沉祭文唤醒的魔头,比之前那位还诡异、精神状态还不稳定,这事细想起来瘆人。
首先,阴沉祭文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就连异控局的绝密档案里,也只有寥寥数语,连王博士都是一知半解,那毕春生、小胡子季清晨他们,不是成年后才觉醒特能,就是混混人渣盗墓贼,他们又是从哪接触到这种东西的呢?
而所谓“巫人族”也好,之前在赤渊出现的那一位也好,除了极端危险,还都来历成谜。如果阴沉祭文是被人在后面操纵的,那这人绝对有资格当个考古系的博导。
异控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大魔头都埋哪的?
而现在最要命的问题是,根据宣玑的描述,现场调查小组计算出了青铜棺可能滚落的位置,肖征已经带人在附近来回搜了八圈,连块铜锈都没找着!
“你确定吗?”肖征举着电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碎石和白骨,“我现在就在石台的遗迹附近,这些碎石块上还有祭文的痕迹,可棺材呢?”
“应该吧,”宣玑含着根烟,口齿不清地说,“要么你再好好找找?”
“应该”就算了,还“吧”!这不负责任的混蛋玩意儿,到底谁是后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