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渊是他和盛灵渊最大的心结,在消息来得突然,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他们会一时分不清,妖王影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获得自由身,还是想要以自己为燃料,挖坑引火点赤渊。
只要一个愣神,就够妖王影逃之夭夭了。
“让他在外面兴风作浪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被动,”宣玑又说,“劣奴躬伏法阵也好,阴沉祭文也好,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画的,得有人替他跑腿动手,我们要尽快找出这个内奸。”
王泽提问:“但他不是还能附身吗?”
被附过一次身的肖征摇摇头:“是可以附身,但他附身的时候,我自己也是有意识的,如果当时时间稍微长一点,我觉得我大概率能摆脱它。”
“对,这个人一定得是忠实信徒。他还没有实体的时候,我在总部见过他一次,那时他附在一个研究员身上,很容易就被万年仪抖落出来了。他胆大包天,用人魔当祭品,别人是险中求富贵,他是在死地找生机,这事一环一环,哪个环节不能瞒天过海,他都别想再见天日。”宣玑说,“清平镇的影魔刚死,我们才回永安,有人立刻就启动了劣奴躬伏阵,我不想怀疑自己人,但……”
“明白,”肖征一转身,“我去调清平镇事件所有参与和联络人员名单,再看看局里的监控能不能修复。”
“肖主任,等等。”宣玑又在他身后叫住他,“你这里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地方……让陛下休息?”
肖征:“……”
可能是他的错觉,但他总觉得“让陛下休息”那几个字,是从宣玑牙缝里磨出来的。
“当务之急”已经让人非常焦头烂额了,相比而言,“赤渊火”万一复燃怎么办暂时被撂下了——毕竟还没燃。黄局要汇报,众人也都顾不上休整,忙了起来。
肖征把邻水的一个独栋小别墅清理出来,请人皇陛下移驾了。
一来独栋比联排高级,邻水的那座算是“楼王”,黄局还没来得及向上级汇报,这边现在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用什么规格“接驾”,高级点总归没错。二来,那房子周围没邻居,就一个水塘,那二位愿意动手愿意放火都行,不至于伤及无辜……肖征还顺便让人紧急检查了生态园的消防系统。
盛灵渊不客气,谢也没道一声,宣玑冲肖征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盛灵渊没理他,也没阻止。
王泽探头看了半天,做梦似的说:“我刚觉醒特能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魔幻的存在,万万没想到……”
肖征揉了揉眉心,苦笑:“是啊,以前以为自己只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超级英雄,没想到其实只是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混血。”
他一边说,心里一边又升起隐忧,妖王影跑了,隐藏了三千年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以后会怎么样?
当然,有替父报仇的,没听说过谁替祖宗报仇,各族血混成这样,什么世仇都是扯淡了,这倒没错。但问题是,普通人和特能之间本来就有龃龉,异控局成立之初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所以对自己人制定了严苛到近乎不讲道理的管理条例——因为就单个人来说,普通人相比特能永远是弱势的,就像是机动车撞行人,不管是谁违反交规,责任也总是车主的,规则偏向弱势群体是必然的。
肖征出身于普通人家庭,父母除了特别有钱,没有其他的特殊能力,全家都以他那点小“特异功能”为荣,认为他就是要保护地球的,对他只有支持,从来没有要求。他知道自己是永远站在普通人那边的,但他也知道,像自己一样幸运儿是少数。
异控局“保护普通人”严苛规则的结果,就是出了镜花水月蝶的大丑闻,后面又有月德公他们的骚操作,偌大一个系统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像燕秋山一样的“意难平”。
更不用说那些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在普通人世界里活得格格不入、到处被排挤的特能人。
如果从此以后,这种隔阂有理论支持了,会怎么样?
肖征胃里发沉。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王泽说,“电视里的封建皇帝不都一言不合就‘拖出去砍了’吗?在皇上跟前喘气姿势不对,闹不好都诛九族……那个武帝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大暴君吗?为什么宣主任敢这么放肆,我感觉刚才要不是咱们都在这,他要上爪子挠脸了——这得啥家庭背景啊。”
肖征顺着他的话音若有所思:“确实,不过按理说,不管是朱雀后裔,还是什么所谓‘朱雀天灵’,都应该算外族吧?他这个可能算是‘外国政要’的待遇?”
可是那年代有外交豁免的概念吗?
肖主任试图用当今国际关系,分析盛灵渊对宣玑“犯上”的容忍,王泽听了,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地游走了。
什么外国政要待遇?那是亡国之君跟前的狐狸精宠妃待遇。
生态园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水塘中间的独栋别墅更是幽静,领路的是肖征家的服务员,给盛灵渊刷开房门,客客气气地说:“内线电话号在电话机旁边写着呢,您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到服务台就行,一会要送早餐吗?”
盛灵渊还没来得及开口,宣玑就截口打断:“不用,谢谢,没别的事,您忙去吧。”
服务员觉得他脸色不对,没敢多说,答应着走了,刚从别墅里出来,就听见“咣当”一声,身后的别墅门摔得山响,服务员一哆嗦,踮着脚跑了。
宣玑回手按在门上,一个跟他额间族徽很像的图腾印在了门上,火焰色的流光划过,笼罩了整个别墅,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你刚才说我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盛灵渊一低头,目光落到地面,不看他,要笑不笑地提起嘴角:“没出生的小天灵,先天灵物确实稀罕,长得比太岁都慢,三千年,连人话怎么说都没学好,也怪朕从小没催你读书——过来朕教你,两方一拍即合,叫做‘盟誓’,你那一厢情愿,不能叫山盟海誓。”
他唇峰如刀:“不配。”
“我就是一厢情愿,”宣玑眼角“突突”直蹦,快被自己的离火烧成炭了,气急败坏,他反而笑了,“怎么样?陛下,你有本事解开嘛。”
盛灵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冻住了:“朕把你惯坏了。”
宣玑“哈”了一声,光棍地把两手一摊:“陛下您想怎么着?来——诛九族就不用了,我们跟恐龙一样,早灭绝了。鞭尸你干过,不疼不痒的,也不过瘾。我反正就这么一身了,也没有备用的,给你,剥皮抽筋,清蒸红烧随便,反正……”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巴掌一样,朝他扇了过去。
宣玑也不躲,也不接招,就注视着那团黑雾,随便他打:“反正山盟海誓单方面的,就算把我碎尸万段,你也不疼。”
黑雾倏地散了。
两人隔着两三米,中间压着千斤重的沉默。
盛灵渊被他气得三尸神蹦极,偏头痛都发作起来,抬手扶住墙。
不知过了多久,宣玑脸上讥诮的微笑黯淡下去:“陛下,你天子当惯了,独断专行,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你谁都不放在眼里,视线所及,没有别人……也没有我。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宠物吗?”
盛灵渊不想跟他掰扯,他一半的头像被劈了下去,本来已经安静的朱雀血脉也跃跃欲试地要跟着大闹一场,刺激了与它同源的“山盟海誓”,那些缠在盛灵渊身上的细线隐约露出形迹来,轻轻地排斥开与朱雀血脉融合得不好的黑气,试图安抚他绞痛的心口。
盛灵渊轻轻一眯眼——等等,同源?
“灵渊,我有时候想……”
咱俩是不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啊?
宣玑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脸上一点血色尽失,“解开?”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没有融合完全的朱雀血脉包裹起来——他剥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晃了一下,勉强撑着墙,却笑了:“你所谓禁术,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第107章
盛灵渊的身体是个人造的奇迹——他是拥有四分之一朱雀血的天魔, 而朱雀血本来是魔物最大的克星。
他就像个能说会笑的南明谷, 火海中栖神鸟。
他是着火的雪人、沸腾的冰。
炼出这么个天魔, 可以说是先民智慧的极致了。结果他自己暴殄天物,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把无缝的“天衣”活生生地拆了, 以至于现在虽然是原装的身体,却总有类似“排异”的反应。
而宣玑施加在他身上的“山盟海誓”禁术,原理是通过某种联系, 把盛灵渊身上的伤复制到自己这边, 复制粘贴得有媒介,他俩之间联系的“媒介”, 就是两个人都属于朱雀一族的血缘。
同样的禁术,可以在两个人类之间用, 但一猫一狗就失效了,如果是两个天生相克的物种, 那不单失效,还能要命。
盛灵渊有朱雀血的时候,他和宣玑勉强属于第一种情况。剥去朱雀血, 他俩这种“天敌”就跳过第二类, 直奔第三类了。
山盟海誓禁术里千丝万缕的“丝线”都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他能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他。
盛灵渊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 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手指勒得充血,他徒劳地想用这东西捆住盛灵渊,可是“丝线”本来就是缝在朱雀血脉上的,随着那条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那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却并不痛苦——他跳赤渊、撕阴沉祭受雷刑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盛灵渊你是个什么王八蛋?!”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你……”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会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一个字是一个字。
他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什么“你不来解,我哪也不去”,宣玑以前觉得别人都傻,被盛灵渊一张嘴哄得晕头转向,这时才发现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也没清楚到哪去。
没有了朱雀血,盛灵渊会再变成那个七情断绝、声色皆非的聋子、瞎子。他明明前几天还称赞过人间滋味,品得又认真又感激,让旁观者产生了某种他心满意足、很珍惜当下的错觉。
结果还不是说舍就舍,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别这样,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冷笑。
宣玑慌忙扯开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他当年设计这个禁术是自己瞎琢磨,没想到实际应用,那时只是发狠地幻想,要像蜘蛛一样缠死对方,不料还有要解开的一天。
于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宣玑终于崩溃了:“我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盛灵渊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领口,他倏地一愣,艰难地抬起手,摸到了一点湿意。
他冰冷又讥诮的微笑被茫然冲散了,迟疑着扳起宣玑的脸,又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
宣玑……哭了。
不是眼眶发红,能靠瞪眼瞪回去的一点泪意。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在他识海里嚎得震耳欲聋。
那眼泪压抑而悄无声息,肩头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呆住了。
从他知道山盟海誓是单方面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的火就越压越旺,脑子里那堆“嗡嗡”的杂音就没停过,还没地方发泄——他既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摔锅砸碗。
他一直处于爆炸边缘。可是这一瞬间,他的怒火就被那惊心动魄的眼泪浇灭了,理智缓缓回笼,他有点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