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倩如是毫无战斗力的,遇到危险,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一个外勤拎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拉了回来,险恶的藤条将将擦着她的颈侧扫了过去,平倩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畔“嗡嗡”作响——伸手一摸,她一边的屏蔽器碎了。
下一刻,极强的回响音山洪似的涌进她的耳膜。
她感觉到无边的屈辱、愤怒……还有恐惧。
现场外勤们跟这变异树纠缠了一晚上,大概已经摸清了它的攻击范围,有经验地撤了出来,等这一波攻击过去,这时,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机,在变异树的咆哮声里茫然地说:“听说总部还是上交了秘银,是吗?”
混乱的屏蔽器发放点的广播里,主持人问黄局和研究院长:“能跟我们讲一讲特能是从哪来的呢?”
“我们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个种族,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也拒绝不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馈赠’,可能是跟地壳内异常能量有关吧。历史上,不同时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时期特能几乎就是绝迹的,有的时期出生率又会有个明显的上升。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时候,往往会伴有重大天灾人祸,所以我们总是被视为不祥的人。”
“自古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没有好下场,特能本身就会引起猜忌和贪婪,我们心里明白。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里,不敢表现出自己不一样,要么就扎堆抱团,只为了能活下来,不让人当怪物抓住烧了。”
燕秋山挣开王泽的手,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知春。
知春塑料的脸上全是灰,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凄惨的娃身上,灰蒙蒙的塑料眼珠黯淡而忧郁,抱在手里只有一点重量,燕秋山却像脱力了一样,手一直在颤,像条大雨中被人从屋檐下赶出来的流浪狗,举世无依。
知春拍了拍他:“我只是根通心草,又不会疼,就是仗着陛下给我的护身符才有胆子给你挡秘银的。唉,陛下又不长书上画的那样,他那么帅,我怕你吃醋多心才没告诉你的,不怕啊。”
燕秋山说不出话来,他得把牙关拧得紧紧的,一丝缝都不露,气也不敢随便喘,才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周围人们不敢靠近这些“特能人”,又惊奇又茫然地围观着燕秋山,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跪在地上,捧着个旧娃娃,无声地撕心裂肺,看起来实在是又诡异又荒谬。
只有广播里黄局的声音透过电波,缓缓地流淌在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之间。
“近现代几十年来,特能出生率又开始上升,所以我们成立了官方组织,为的是律人律己,特能里也有坏人,有作恶的,有想利用特能不正当竞争的,只有把特能里那些害群之马管控好,不让他们把所有的特能人都拖下水,大家才能一直太平地生活下去。”
“为了这个,我们自律严格,特能人管理条例已经上传到今天开始对外开放的官网上,大家可以自由阅览。自异控局成立至今,不到百年,已经更新过五个版本。最后一版是四年前修订的,一版比一版更严。”
“特能人隐瞒特能身份,参加国际国内大型体育竞技项目的,入刑;特能人参加高考,必须在报名时就提出申请,进入特殊考场,否则视为作弊;外勤人员处理异常能量事件时,如果导致普通人伤亡,除非不可抗力,否则绝对不接受;普通人伤亡超过一定人数,则不论是不是不可抗原因,相关负责人都要接受严肃处理。”
研究院长说:“有多少同志因为这跟高压线,束手束脚,不慎牺牲,我没法给诸位一个准确数字——数不过来,可是大家没有怨言,因为非这样不可。秘银子弹是我前任的院长牵头做的,也是我的老领导,花了整整十年,才研究出了第一代能完美规避非特能人员的武器,让我们的外勤能不用带着镣铐战斗。”
“实验成功的那天,跑出去通知外勤安全部门的小研究员就是我,我当时一边跑一边哭,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还以为实验失败了。因为我姐也是特能,当年就是死在外勤任务里的,还不到二十三……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们一边骂我‘成功了嚎什么’,一边也跟着我哭……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秘银是我们的出路。”
“诸位,如果是在公共场所,请先不必恐慌,秘银子弹自动闪避普通人,只要不酿成踩踏事故,你们不会受伤……就是没想到,秘银这条‘出路’,现在成了扎向我们自己的刀。”
此时,赤渊上空飞满了直升机,妖王影的长发愤怒地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他一边的眼珠已经变成了赤红色,贪婪地盯着赤渊,他吩咐身后的巩成功说:“你去告诉你的人……”
身后悄无声息,妖王影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却发现那巩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妖王影一愣之后,冷笑起来:“呵……人族。”
“肖主任,诸位,”联络器里传来透视眼谷月汐的声音,“我看见他了,同步上传他的位置到大家手里,小心,我看见他的能量等级相当高,身上至少有三种不同的能量源。”
“应该是他吞噬的那三个人魔,”肖征说,“注意,这里离赤渊太近,陛下说他不能直接杀死,否则被他吞噬的人魔会触动赤渊的封印,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控制住他,不要让他继续搞破坏。”
“小谷,随时分享敌人位置,树丛太厚了,林子里还有瘴,望远镜不行!”
“下能量屏蔽网——”
“准备强力电击符咒。”
“风神第三支队守好赤渊边缘,不能再让他逃出去。”
妖王影纵声大笑:“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
八十多处阵眼上,原本匀速往外扩散的回响音源突然加速。
平倩如听见同事说:“糟了!”
“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咱们的设备塞进去?”
平倩如不知被谁塞了一副新的屏蔽器,旁边的外勤一直在催促她想办法,手忙脚乱中,她的屏蔽器一时挂不上……
就在这时,杂乱的回响音中,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语调,那分明是一门陌生的外语,却不知怎么,突出重围,钻进了平倩如的耳膜里。
而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巫人族……的血脉……”
平倩如:“什么?”
那声音喃喃地,呓语似的:“巫人的血脉,不是……早就断绝在巫人塚里了么……”
碧泉山里,宣玑用巫人咒发了大招,一把火烧掉了一堆围着他俩纠缠不休的藤蔓,那些原本血迹斑斑的藤蔓忽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和自己纠缠在了一起,暂停了攻击。
盛灵渊失血过多,脸已经白的透明,蓦地,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轻轻地说:“阿洛津。”
赤渊不灭,人魔不死,妖王影借天魔的势力,吞噬了“贪嗔痴”三大人魔,却好似有些消化不良——其中属于巫人族的一支魔气似乎被强大的巫人咒带着起了共鸣,隐约有要失控的趋势,冲进青铜鼎里的回响音里有了杂音。
宣玑也感觉到了,他方才一个大招发出去差点透支,喘着粗气问:“怎么?”
盛灵渊:“你听。”
愤怒和屈辱的回响音里有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茫然杂音,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
那毕竟是……当年东川的少族长死生不忘、入魔也不改的执念。
宣玑:“巫人族还有血脉吗?”
“有,”盛灵渊说,“我皇嫂就是巫人族的遗孤,她保护了不少散落各地的族人,那些人都是我亲自安置的……巫人和人族很像,混血后的后代几乎看不出和普通人族有什么区别——你们手下那个小姑娘就是。”
第126章
宣玑:“我们那个……胖丫头?”
东川的巫人族村落, 当年依山而建, 族中几乎没有平地, 想去邻居家串个门,都要来回爬好几个坡,饮食习惯也偏素——族里没地方大规模养活牲畜, 能吃到的肉食除了散养的鸡,就是水产——因此族里人都比较苗条。
宣玑愣了好一会,忽然忍不住笑了, 骂道:“阿洛津那小矮子, 总笑话妖族和人族傻大憨粗,就他们巫人以‘秀’和‘雅’著称。呸, 秀雅个球!明明是他族天天吃糠咽菜,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有本事移民过来住两天,试试看他们吃得胖吃不胖。就阿洛津那饭桶馋死鬼转世, 二百五十斤算便宜他!”
盛灵渊的手被源源流出的血黏在青铜鼎上,眉目却柔和下来。
阿洛津知道天魔剑,总是很好奇, 常说要好好活个百八十年, “争取有一天也能和剑灵彤一起玩”。
其实少族长完全是自作多情,剑灵快烦死他了,一点也不想跟他玩。
这俩东西差不多的年纪,半斤八两的心智水平,在没出息这一点上不相上下。在东川时, 剑灵已经自觉是个男子汉,学会别扭了,不愿意再叫“灵渊哥哥”,不想这称呼被阿洛津在不知情的时候捡走了,小剑灵自己不要,也不肯给别人,顿时怒不可遏,单方面地跟阿洛津结了梁子,一气好多年。
阿洛津年少时,无聊话多,常常在盛灵渊耳边“叭叭”起来没完,半大不小那会尤其喜欢高谈阔论,盛灵渊听得多回得少,但听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很有趣”的笑意,笑得阿洛津越发以为自己妙语连珠,一点也不知道旁边其实有个看不见的剑灵在跟他顶嘴。他说一句,剑灵就在盛灵渊心里编排一句,这二位的声音一内一外,活像一对毛没长全的小鸡仔捏着嗓子隔空打鸣,又消郁又解乏。
盛灵渊弯起眉梢,几不可闻地对宣玑说:“你怎么有脸说别人是饭桶……没猜错的话,朱雀图腾被我们这边扰乱,罗翠翠应该是出了问题,巫人语混进了回响音,很可能是那个影人吞了罗翠翠。”
宣玑就朝着那些突然纠缠在一起的藤条喊:“喂,小矮子,你还在那影人肚子里闻什么排泄物,还不出来大闹天宫?你不是要见我吗?告诉你,你的梨干都是我偷的,你们家后代在给我当小弟,我看她一眼,她就得把兜里零食都上供,你听着爽不爽啊?”
他笑着笑着,眉梢与嘴角就像被拴上了千斤坠子——尽管奋力地上扬,还是无可奈何地低垂了下去……
人族能吃饱饭的那天,来得太晚了,阿洛津没活到中年发福,也没能长成两百五十斤的样子供他笑话。
他俩唯一一次碰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没找着前尘,未及叙旧,便又擦肩而过。
可是有多么有缘无分啊。
平倩如要往耳朵上扣屏蔽器的手停在了那里,外勤的同事以为她屏蔽器出了问题,骂了一声“累赘后勤”,就连忙要上来帮她。
平倩如却一抬手挡住了:“我先不戴。”
回响音里那奇怪的语言语无伦次的,只是反复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像传说中死去多年的地缚灵,忘了一切,被困在生前的某处,徘徊不去。
“血脉?”她愣了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后——刚刚碎了的屏蔽器在那留了一条小伤口,平倩如用手指尖挤出了一点血,缓缓地蹲下,刚碰到地面,地上就钻出一根细小的草茎,卷住了她的手指。
外勤们看见草就害怕,当时吓了一跳,一个要拉她起来,另一个已经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秘银上。
平倩如连忙阻止:“别打……等一下!”
她觉得有某种异样的情绪从那小草上涌过来,说不清什么感觉……像是梦回时忽听童年小巷里小贩的叫卖声,睁眼一看,恍惚自己还年幼,已经过世的亲人正在旁边打着扇。又或者是阔别故土多年,再回家,物不是、人也非,街道与房舍都改头换面,正自迷茫时,忽然抬头认出身边的大槐树是小时候爬过的。
平倩如不明白回响音里掺杂的声音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从哪来,她只是本能地信任那个声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有点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潸然泪下,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抬起头,对同事说:“我可能有办法接入回响音了!”
笨重的回响音设备很快被推过来,转换器对准了那根缠住平倩如手指的草,那小草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迅速抽条长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束,温柔地攀上转换器的接头,缠了上去。
外勤们面面相觑:“什么情况?这根草是哪边的?”
平倩如:“所有操作过回响音的都过来!帮我打电话回总部,征集所有跟我一样的人……就是曾经被判定为‘特能’,但始终没有表现,也无法判定特能方向的!让大家都来试试,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