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 怎么了?”
沈墨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周景微蹙眉头道:“我虽没读过书, 也知道尊师重道的重要。便是夫子处事不公,虽明处说是我们占理,可你要是去学堂里找夫子理论,讨了公道,夫子心里难免有怨怼, 这股怨气无处发泄,到头来还是会发到小誉身上, 孩子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可是不去找夫子理论, 日后只会助长他们的歪风邪气,欺负小誉更加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过了, 硬碰硬显然是不可行的, 我打算智取。”
皇朝可不比后世, 在后世教师们是怕家长闹的, 一旦有家长闹事,轻则通报批评, 重则开除公职。可在皇朝尊师重道不比孝道轻,甚至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父便是天, 错了也没错,所以学生们受了委屈似乎除了忍耐没有别的法子了。
“智取?”沈墨疑惑道。
“对的, 我打算……”周景附耳和沈墨如此这般讲了,沈墨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乐弯成一条月牙。
次日一早,周景就把周誉打挖起来,给他身上被打坏了地方还有脚踝处厚厚缠了一层纱布,又去了镇上一处靠坑蒙拐骗为生的医馆里请了一大夫。
周景看见那大夫就满脸悲伤道:“大夫,求求你快救救我儿子吧,你看我儿子昨日里还好好的,今个不知道怎么了,一条腿竟然不敢动了!”
那大夫听了双眼都冒了绿光,看着周景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只送上门挨宰的大肥羊。
他竟下意识抹了下嘴角,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动作不对,故作深沉咳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道:“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点来,怎么做人爹的?”
周景真诚的反省,就差给自己两巴掌了。
“孩子在外面车上,烦请您给看看。”
“还不快走?”他仿佛看到银子长了翅膀向他飞来,迫不及待的脚步似是在赶着投胎,外人看了,都不知道哪个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那大夫摆弄了几下周誉的腿,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摸了摸脉,脉象平稳有力,怎么看也不像病入膏肓立刻要死了的样子。大夫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一把掐在周誉大腿根上。
“疼不疼?”
周誉:“……”
周誉看向他爹,只见他爹默默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他。
那大夫见周誉眉头竟都没蹙下,不仅嘀咕“这孩子莫非是个傻得,感觉不到痛?”伸手就又要掐去。
“疼!感觉到疼了!”周誉忙道。
大夫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早说疼不就完了,何苦折腾这么半天。”
“大夫你说什么?”
大夫马上道:“你这孩子病得挺严重啊,这疼还得这么半天才能感觉到。”
周景抽搐半天才道:“哪得怎么办?”
“我给你开一个月的药先吃着,再躺几个月将养,兴许还能有救。”
估计那才彻底没救了!周景腹诽着,嘴上却道:“那可不行,我这儿子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落下功课怎么能行!都怪他那几个同窗,他们七个孩子打我儿子一个,把我儿子打成这样,还要赔他们药费!”
一听药费,大夫豆大的小眼睛里顿时精光四射,周景仿佛从他双眼中看到了后世钱的符号。
“可那几个孩子家里穷得都要当裤子了,别说我赔几十文的药钱,就是赔一座金山银山,他们家里都不会给他们吃半点药渣子的。”
大夫的眼神迅速暗下去。
“所以我这次一定要请一位在世华佗为我儿子讨回清白。大夫,我愿意高价请你出诊,只要你能看出那些学生根本没受伤,只有我儿子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就给你五两银子!”
那大夫听后立马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别说他们伤得不重,就是要死了,我也有办法让他回光返照一把!”
他就喜欢和这种见钱眼看的打交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今日古老先生也在学堂,周景看见他立马道:“古夫子,闻得小誉讲,昨日和几个同窗打了架,没想夜里发了热,折腾到今日早起热才褪去,可腿却好端端不会动了,请了大夫一看,才知道小誉腿是断了。又听小誉讲,学堂里判他陪药费,我一想小誉一个打人的都伤成这样,那被打的孩子得伤成什么样,知道学堂里孩子们家里穷,看不起病,这要是因为这做下毛病,我这辈子心里都难安,是以赶紧请了大夫过来给那几个孩子看看。”
周景说地感天动地,天地良心,仿佛他是一个普度众生的大善人,但古夫子对上躺在木板床上被包裹成粽子目光清澈无比的学生的眼睛,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他的学生一定是无辜的,这损招一定和他学生无关。
尽管知道周景这次来肯定不是如他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仁心仁善,但这事古老夫子还是要管,就是怎么管,他脑瓜仁有点疼。
“去把孙世清孙夫子叫来。”古老夫子吩咐家里一个书童将孙夫子唤了来。
孙夫子个子很高,著青色长衫,头戴羽巾,走路时昂首挺胸吊着眼睛。他首先看见坐在木板上的被缠得动不了的周誉,其次才看见周景。只见周景一袭天蓝色暗纹长衫,外罩轻纱,就连腰间那一枚荷包都是锦缎绣的,浑身上下只透露出两个大字——有钱。
孙夫子目光闪了闪,飞快藏住眼中里的算计。端着架子刻板严肃的对古夫子行礼,根本没注意到古夫子眼中流露出的同情。
古夫子还礼后问道:“请问孙夫子,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学堂里的学生会被伤得……伤得这样重!”
孙夫子长袖一甩,自觉潇洒自如其实在众人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智障。
“这个周誉实在气人,竟然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臭钱在学堂里为非作歹、持强凌弱,把班里的孩子都给打伤了,我判他赔了药费,今日你可是过来送药费的?”孙夫子吊着三角眼居高临下地瞪着周景,指着地上的周誉继续告状道:“你儿子简直冥顽不灵,根本不适合读书,暂且不论他读书好坏,首先上品行就过不了关,这把人打伤了为了逃避责任,竟把自己伪装成这幅样子,倒打一耙,成何体统!”
没等周景怎么样,一旁的大夫先不干了。他吃土吃空气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送上个冤大头这个老古板竟然妄图坏他好事,要是叫这个一瞅就是‘好骗’的周老爷知道他儿子没事,那他暗暗盘算出的好几两银子的药给吃谁啊!
大夫跳脚道:“我看那个倒打一耙企图颠倒黑白的家伙是你!我李翩梓在柳镇开医馆纵横数十载,这双手妙手回春了不知道多少人,还比不得你一个纸上谈兵只知瓜瓜叫的傻大个会看病!我已经确诊了这孩子的腿就是断了,需要将养。你一个夫子少在这里不懂装懂的误诊,耽误了病人病情,也不怕天打雷劈!”
孙夫子气得眼睛差点瞪出来,再怎么样他到底是一介书生,讲道理辩口才都可以,可遇上一个根本不讲理张口就骂人的他就成了秀才遇到兵了。让他骂回去,那他是绝对做不到的,毕竟有辱斯文。
大夫道:“好,你不是说那几个学生伤得很重吗,那就把他们请出来,老夫今日大发慈悲给他们治治病,我倒要看看他们胳膊腿有没有断!”
孙夫子干瞪眼不说话,像一只被扯着后腿气大肚的癞.蛤.蟆。
他根本不能把学生叫出来,因为一旦叫出来他就露馅了。
看他那个吞吞吐吐的样子,古老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冷哼道:“这是怎么了,莫非孙夫子真做了不公正的事情,真颠倒了黑白?”
孙夫子额头上冷汗都流了下来,他不停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汗支吾道:“他们都是同窗,日后也许还要同朝为官,怎么能把事情搞得太僵,不如就让我代劳收了医药费赔给那几个学生,再说些好话,事情就算过去得了。”
古老夫子道:“亏你读的还是孔孟之道,圣人之言都读到哪里去了。黑即是黑,白便是白,焉能不辨黑白不明是非之理?”转身对书童道:“去把昨日参与打架的学生请来,我要亲自问问!”
一来竟然来了七个,除了其中一个有明显伤痕,眼睛也被打肿了,嘴角也破了皮外,其他的根本看不出受了伤的样子。
七个打一个!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根本不用问了!
古老夫子气的当时就指着孙世清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气到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旁边的大夫却跳脚骂了起来:“哦,我今日可是见了孔孟之道的读书人究竟读得什么道德廉耻,这七个小子揍一个小子,竟然能判出这一个单打独斗的小子是施暴方,可真是孔孟的道理啊!莫非孔老夫子还教了某年某月今日一周姓小子力大无穷,仅七岁就可以以一敌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孙夫子羞惭到无地自容,周景却突然不知何意竟替孙夫子辩解道:“大夫,算了,算了,诊金我会正常给的,想来孙夫子也是被这几个学生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就如孙夫子所言,日后也许还要同朝为官,今日之事便罢了!”
“呵,这位老爷仁心,可我就不明白了那学生怎么用言语蒙骗了他,难不成是蒙骗了他的眼睛,几个学生辩不出来?”
孙夫子只当没听见大夫的话,不停的擦着头上的汗,“是鄙人受了蒙蔽,受了蒙蔽。”
那几个学生想开口辩解却又呐呐不敢言。他们虽然打了周誉,可从来没说什么赔偿药费的事,那个是孙夫子提的,他们才敢要的。而至于孙夫子却是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反被雁啄伤了眼,这种商贾世家虽然钱多了花不完,可也最怕对上他们读书人,不管再精明的商贾一旦对上他们,便说什么是什么了。他也是无意之中知道平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读书勤奋的周誉竟然是柳镇鼎鼎大名的富商周景之子,心里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正是这般商贾之子能入得了一向只收穷人之子的仁德私塾,必然是古老夫子收了周景的贿赂,私下里开的后门。这个周景太不上道,给了古老夫子贿赂竟然敢落下他,看他怎么好好收拾番周誉,给他点教训。没想到算计落了空,反而惹了一身腥。
古老夫子道:“既然是非曲直已经明了,那么以我之见该赔偿的是这几个学生。周誉用了多少药费,周老爷尽管说出来,平摊就是了。”
李翩梓恐怕周景反悔,抢先叫嚣道:“五两,五两银子。”
那几个学生登时就傻了,有一个竟然当场吓哭了。
五两对于周家而言算不得什么,扔水里听个响博个乐也可,但对于这几个穷困人家孩子而言却可能是全家人小半年的口粮,便是七个人平摊了,与他们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你这是讹人!”孙夫子下意识叫道。
古老夫子却瞪他一眼冷冷道:“周家有钱,便是几百两一只的参也吃得起,如今你该庆幸周家没给周誉吃那种人参。”
周景道:“算了,都还是小孩子这银子就不赔偿了,只是如古夫子所说,该明的是非还是得明,特别他们将来还都是要科举的。银子我可以不要,但请这几位学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小誉赔礼道歉,还小誉一个公道,这个要求总是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让他们赔礼就是了。”古夫子疑惑的看向周景,总觉得今日这人大方的古怪,他瞧着他就不像个大度的,反而像个小心眼睚眦必较的。
最后七个学生虽免了赔偿却当着整个私塾学生的面给周誉作揖道歉。
“这个是小誉的书童,小誉最近这段日子大夫说腿不能动,来回如厕就得靠这个书童了,所以请求古夫子让这个书童留下。”
不是摆阔显谱而是因为身体原因,合情合理,古夫子便同意了。
周景又道:“今日之事,不管谁对谁错,终究是因小誉而起,却耽误了整个私塾读书,在下十分过意不去,聊表歉意叫家里厨娘做了餐膳食,权当赔罪了。”
正是中午,古夫子处理周誉的事也顾上午膳的事,古夫子便同意了。
知道私塾里的学生都是穷困的,周景也没搞花样,就让厨娘简单粗暴的做了肉。土豆炖肉片、木耳炒肉、鲜蘑炒肉。一共三样,把整个膳房弄得都是肉味,喷香扑鼻。
蒋伟和纪婆子两个人给排队过来打饭的学生盛的满满的都是肉。
纪婆子笑眯眯道:“多吃点,好孩子,以后我家老爷每七天都会请各位吃顿好的,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我家少爷还小,请各位照顾照顾他。”
前来打饭的学生们都高兴的答应着:“这位婶子您放心,我们和周誉都是好同学。啊,您再多给我一勺那个鲜蘑炒肉,我喜欢吃肉味的鲜蘑。”
“好咧!”
学生们被蒋伟安排着排队,不知道有意无意,那七个学生被排在最后,到了他们的时候,纪婆子竟失手打翻了碗。
“哎呀哎呀,真是罪过,罪过。”纪婆子一边夸张大叫一边将那饭菜重新拾起端给那几个和周誉打架的学生。
“你,你竟然让我吃赃了的食物,你实在欺人太甚!”
纪婆子叉着腰嚷道:“亏你读得圣贤书,夫子便是这么教你的。你可知这一粒一粒的米一口一口的菜都来之不易,有多少人有这么一口吃食就能活下来,路边又有多少乞丐为了一口馊食和野狗抢,可如今你还在这里嫌弃它不过沾了些土,这就是你学的孔孟之理,讲的就是铺张奢靡嘛?”
整个膳堂的学生都向这边瞅来,目光不善。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挨过饿,掉在地上的吃食捡起来再吃也不是没有过。其中一些学生的父辈曾逃荒的时候吃过草根树皮。